29. (贰)巫山神女(1/1)

秦军占领鄢城, 城中已空无一人, 仿佛如同地狱般寂静, 秦军兵临城下,夺取郢都, 焚毁先王夷陵, 士心涣散, 楚顷襄王只好落荒而逃, 迁都于陈城。

纪妙之来到了陈城,又闯入了宋玉所居的住宅,只见他跪坐在桌案前, 手握笔在写着什么,她莫名有些恼火,上前问道:“宋玉,你在这写这些有何意义, 你可曾看到你家乡的百姓了?那是你出生的地方, 而如今,那里变作一座死城, 弥漫着尸体腐烂的气息, 有的甚至爬满了蛆虫, 却无人为他们收尸,你应该跟你的老师一样, 而不是躲在这里, 写些无用的诗赋, 它们能救回那些无辜的百姓吗?”

宋玉停下笔, 目无波澜,淡淡道:“恩师,他跳江自尽,以身殉国了。”

“你说什么?”纪妙之退后了几步,是啊,为何馋言奸臣反而活得长久,而这些衷心报国之人却被流放,最后还死于他乡。

尘世间,果然是没有公平可言的。

“郢都沦陷,恩师得知此事后,怀石投河了。”

“这是为你老师所写的吗?”纪妙之望着他手中的简牍,不觉眼眶有些湿热,她能明白宋玉此刻的心情,因为她也一样……

宋玉目光如炬,眼眶绯红,为了创作《招魂》,他大概整夜不眠不休,他扔掉手中的笔,卷起简牍,冷笑三声:“子渊有愧于恩师,有愧于鄢城百姓,恩师在世犯颜直谏,可先王被张仪所惑,听信佞臣之言,将恩师赶出了郢都,可子渊当时年幼,什么都不能为恩师做,如今国破家亡,恩师深知再也回不到故土,悲愤之下以死明志。”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你。”纪妙之明白他的为难和苦衷,何况君王心不可测,为臣者要么顺君心,要么直谏言,而宋玉选择婉谏,千里马常有,而伯乐却终不常在。

宋玉完美无瑕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不,你说的对,我因犯颜直谏会惹祸上身,与恩师那般受到驱逐,皆是因为我要留在楚王身边,才能无时不守着这片山河。”

他所要做的不是逃避,当年是屈原将他带到郢都,他踏入了仕途,虽处处受小人排挤,却始终没有忘记恩师教诲,他的魂魄虽再不能回到家乡,但他地心却一直挂念着楚国,而宋玉愿代替他走完这条路。

见他简单收拾了包袱,往门外走,纪妙之问道:“你去哪儿?”

宋玉顿了顿,却未回头,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几丝苍凉:“玉笥山,送恩师最后一程。”

宋玉刚离开,巫觋便带着几个士兵将冲入了宅院,喊道:“妖女在这里。”

巫觋笑容诡谲,说道:“就是因为你这妖女冒充神女,才使得神女发怒,使得楚国遭如此大祸。”

“郢都被夺,与我有何关系?你们如今要做的是重拾山河,安抚百姓才对。”纪妙之怒视了一眼巫觋,她在这儿的消息,必然是有人在楚王面前告密。

“巫觋,赶紧将此妖女收服,回去向大王复命。”怀壁只敢躲在巫觋身后,在他耳边指挥。

纪妙之就这样被他们带了回去,这些本就都是胥长廷计划好的,瑶姬在楚王面前污蔑她是祸国妖孽,派人来捉拿她。

她便假装被怀壁抓到囚牢中,引瑶姬出来,那巫觋便是她所化,纪妙之没有丝毫诧异:“瑶姬,果然是你。”

“是我,我一直在郢都,等待杀了你的机会。”瑶姬对她与胥长廷恨之入骨,可又因为胥长廷时刻守在她身边,自己才没下手的机会。

“我不明白,你是神女,为何要变成这样?”纪妙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神女峰上,清冷孤寂,终日只有朝云和江河相伴,世人都认为神仙潇洒畅快,却不知他们被剥夺了一切,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瑶姬只是想追求人类所说的爱情,她从未觉得自己有何错。

纪妙之想到鄢城的浮尸,心寒道:“楚国的百姓,你曾经想要守护的,如今你却放弃了他们。”

“我为守护他们,可他们又付出国什么?人心都是贪婪的,他们求神只为了在为神者身上获取什么,而一旦不应所求,他们便会谩骂、忿恨。”瑶姬已受够了这一切,她不愿再为别人而活,而要去追求自己的人生。

纪妙之提高了嗓音问:“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毁灭?”

“不,是亲手毁灭。”瑶姬目光森然,若楚国的百姓可以抛弃她,不在信奉她,她又为何要守护他们。

楚王听谗言,远忠良,好女色,楚国迟早是要灭亡的她帮助白起,也是再帮那些百姓脱离战乱的生活。

纪妙之目瞪口呆地问道:“什么意思?是你帮助了白起利用水攻,让郢都沦陷?”

瑶姬并未否认:“没错,只有楚国不复存在,他才会甘愿留在神女峰陪我。”

“真是痴情,可我真不懂你是痴情还是自私,鄢城的十万百姓,就这样断送了自己的生命,而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这场灾祸的真正原因。”纪妙之想了想又问道:“你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见她犹豫,纪妙之又说道:“你放心,我在你手上,我不会跑的。”

纪妙之带她来到了一间破败的神女殿,那些流民就挤在神女殿中,有的在抹着眼泪,有的却得了重病,无力去医治。

他们跪在神像面前祈求着,因为他们相信神女永远不会抛弃他们。神像前没有香火,没有贡品,而他们却抱着一颗虔诚之心。

纪妙之眉间微蹙,说道:“即使有许多人像你说的那样,但至少还有大多数百姓,愿意信奉你,他们重新打扫了这座神女殿,你从来就不是孤独的,因为他们时刻将你放在他们心中。”

瑶姬轻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她拉着瑶姬的手,走出神女殿,看着眼前一群打架的孩童,继续说道:“你看着这些原本天真无邪的孩童,你真的忍心看着他们,为了争抢食物,为了在这个世界生存,而变的贪婪、自私吗?”纪妙之望着坐在地上几个为了争抢食物的孩童,为了一碗令人变质令人作呕的野菜,可以抢的头破血流。

她觉得既然百官受朝廷俸禄,那便应该为百姓着想,既然神仙受人间香火,便不能对天灾袖手旁观,这不是同情更不是施舍,而是职责。

瑶姬看着弱小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孩童,呢喃道:“是我害了他们,我没有资格再被他们信奉。”

纪妙之回答道:“但是你有机会赎罪。”

瑶姬美眸燃起了希望的曙光,问道:“真的?”

“恩。”

“好,从今日起我会做好一个神仙,一个真正让他们值得信奉的神女,这个东西,送给你,谢谢你的提醒。”瑶姬从袖中取出舍利子,双手奉上,她身为神女却看不透彻,修仙先应修心,而她从出生便是高贵的身份,所以疏忽了这一切。

纪妙之见她离开,松了一口气说道:“出来吧,虽然你骗了我,但用这个方法让瑶姬改过自新,功过相抵,我原谅你了。”

神女殿和孩童已化为一片烟云,胥长廷用假象让神女看清事实。

纪妙之见他还是本来的面貌,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问道:“我都原谅你了,为何还不变回人身?”

胥长廷委屈地说道:“都被你打成熊猫了,如何还能出去见人?”

纪妙之吐了吐舌头,说道:“我想过了,你会变化之术,诚然是件好事,我如此闭月羞花,若日后让坏人抓了去,你可以替代我嘛。”

胥长廷调皮道:“主人,你是闭月羞花,那是应该月亮见到你被乌云遮住了,花儿见到你瞬间就枯萎了的那种。”

“你在说什么?信不信我将你的毛拔光,你别跑。”纪妙之张牙舞爪地扑上去,却扑了空。

胥长廷回眸,得意洋洋地说道:“你追到我,便算我输。”

桃花凋零,却结下了果实,孕育了希望,纪妙之徐徐走上前,望着男子茕茕纤瘦的背影,说道:“宋玉,我留在这儿也有段时间了,我该离开了,日后你定要多多保重。”

他几乎不敢回眸,轻声地问道:“真的要离开吗?”

纪妙之轻轻地点头,心中竟有几分不忍:“我不属于这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清风吹散了他的墨发,他跪坐在席上,轻抚过琴弦说道:“这池波是你赠我的,你是子渊景差除外,唯一的知己,让我用它弹奏一曲为你践行,至少证明你曾经来过。”

他的琴声多了几分凄凉,琴声戛然而止,他的眸中却装满了复杂,而怅惘的忧思,艰难地开口道:“还回来吗?此生你我还有缘再见吗?”

纪妙之简洁地回答:“不会再回来了。”

“你走吧,在我未回头之前。”他背过身,一只手扶在桃树上,或许他的一生都是孤独的,他已经习惯了这些。不要开口,不要挽留,不要让她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