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陡峭, 刚历经过严冬的天,万物开始复苏了, 只是这冷风刮在脸上, 还有如刀割。
谢钰乘坐在马车里面, 前面驾车的老先生让他下车, 只能送到这附近的驿站就不能再送下去了。
他从车内下来, 白皙的皮肤在暖阳之下,显得苍白。如山岳般的身材,很高大伟岸。
给了车夫不少银子,那人扬鞭,马蹄子掀起了翻飞的尘土, 远远地就走了。
到了乡下泥泞地方,确实是前路难行。谢钰此次出来,所带的银两并不多,他考中三元中的前两元了,如今名震四方, 不少人都前来登门拜会,对谢家的族学颇有兴趣。
只不过快到京城参加会试的时候,谢巡告诉了他一件大事, 说他并不是谢家的孩子,他真正的父亲,应该是原来的京城顾家的二爷, 京城能有几个顾家?被谢巡如此惦念的人, 被谢巡如此惦念的人, 可能也就只有那一个了。
还是谢钰所崇拜的那一家人,以前他很喜欢顾老太爷的作品,收了不少,也临摹了不少。没想到,他竟然是那个顾家的一员。
顾德珉原来是朝中的礼部侍郎,很得皇上的喜欢,可是后来,还是得罪了皇上,被贬到地方为官,赶在这个时候,谢巡告诉他这件事,便是为了让他明白一点,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还该还给他们。
虽然他们谢家,是培养了他这么一个能高中两元的天才,谢巡还是希望他能够回去。
其实谢钰也明白,谢巡是不想他太难过,前几年,谢巡续了弦,那之后没有多久,家里新生了章哥儿,也就是他名义上的弟弟。
谢钰还清楚,他根本就不是谢巡的亲生儿子,先太太临死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了。要让谢巡接受一个不是亲生儿子的人,确实很难受。养育之恩,谢巡已经履行了许多,其实他倒没有那么想知道亲生父母长什么样。但谢钰,还是踏上了寻亲的道路。
府门被打开来了,是一处比较寒酸的宅院,谢钰登门造访前,已经做好了不少打算,比如顾家人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又或者顾德珉根本不认这件事。若是不愿相认的话,他也可以一走了之,倒是没什么。
没想到,顾德珉很快就与他相见。
他在堂屋里等了很久,这家的老太太也出来见面了,她看起来已经老了,有些严肃,却是抱住他的头,痛哭了一把:“孩子啊,让你在外面受苦了。”
认亲的过程很简单,谢巡给了他小时候的物件,他尚在襁褓中,被抱到谢家时,脖子里挂着的小金锁,还有手上戴着的银镯子。
顾老太太认得那些,二话不说就明白这些事是真的了。而对当年偷偷把肚子搞大的丫鬟送出去的事,顾德珉也供认不讳。
谢钰笔直的身躯,跪下来,与老太太先叩首三下,才转向顾德珉。
他那么一个翩翩如玉的男子,气质看起来如静水流深一般,是沉稳极了。
顾老太太很满意这个孩子的到来,尤其是他刚刚连中了两元,简直是为顾家光宗耀祖来的,是老天爷降下的福祉。
有婆子过来给他奉了茶,认祖归宗这件事,比不得在京城当中那般,可以办得隆重了,但老太太也准备倾尽全力,让街坊邻里们都来做个证——他们顾家又出了一个聪慧伶俐的孩子了。
谢钰坐在梨花木椅上,眸光温润,可他眉间的一道印子,让他的眉头看起来似蹙非蹙,不是那么容易亲近的。
捧着茶杯的手,指骨微微弯曲,从文的人的手,总是保养得很精致,且他前面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初来这小小的地方时,着实叫人惊艳了一把,乃至放在整个京中,也是能够榜上有名的人物。
门边上突然迎来一个小小的人影,好像是迫不及待想看到他的模样,谢钰的眸光望过去时,女孩儿粉雕玉琢的脸容,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倒是没有说什么,连笑都没有笑一下。
女孩儿看起来不大,小小的身影一直站在门边,细嫩的小手扶住门框。有妈妈跟在她的后面,见她这副怯怯的模样就笑:“瑶姐儿,快去看看呀,这是你以后的兄长。”
“兄长?”小小的她根本就不能理解这种事。跟在顾老太太身边活了好几年,从来不知道她还有过其他的兄长,除了大房那边的两位,一个叫顾钧书,一个叫顾钧祁,都不是长得这个模样。
而且他们两个人,都很喜欢欺负她,可如今,大伯父被贬到了其他的地方为官,与他们相隔千里,顾云瑶却觉得有点失落了,就算是被欺负着,她也想一家人还能像从前那样,和和美美幸福安康。
细致的眉眼突然露出了委屈巴巴的表情来,顾云瑶嘟囔着小嘴:“他才不是我的兄长,我没有……”
原来是叫瑶姐儿。谢钰其实很喜欢小孩子,就是他长得这个模样,看着不容易被人亲近,孩子们总是不敢太过接近他,其实他也有点苦恼。
起身,走到小小的人儿面前,她还有点茫然无措,见他走得近了,忙着要往后退。
一只手温柔地按在她的头顶,顾云瑶抬起眸,眼里盈盈的,好像有点泪花花,还是怕啊,觉得这个人根本就不像是顾家的孩子,哪里冒出来的哥哥?
他们两个人,怎么瞧,也都长得不像。
他的手没有收回,依然按在她的头上,眸光突然很是清浅,唇边挂着笑:“你就是我的妹妹吗?”
他一笑的时候,好像满室都生了光。
顾云瑶发现,他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人物,甚至很好相处。那么的平易近人。
随即,他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一个油纸包的,里面是一些芝麻糖。顾云瑶一开始还有些犹豫,直到他捡起来一块含进嘴里,细嚼慢咽着吃完了才说:“真的不尝尝吗?”
好吃的东西当然要尝,在地方上面生活,比不得繁华的京城,很多东西都没有。顾云瑶也很久没有吃到芝麻糖了,马上捡起来两大块,一块不够就要吃两块。两边面颊被塞得鼓囊囊的。
“慢点吃,没有人跟你抢,这些都是你的。”谢钰还是凝望着她,她生得那么可爱,以后跟在他的身边被养着,倒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顾云瑶觉得自己不争气,这么快就被他带来的点心给收买了,没办法,谁叫芝麻糖好吃?
他开始问她话:“读过书吗?”
“会写字吗?”
“书都读到哪里了?”
顾云瑶一一回答,《弟子规》已经读完了,《三字经》是顾老太太给她每夜睡前念的,包括原来在京城里面,家里有请过教书先生,她启蒙期间学习了不少,那字倒是歪歪扭扭地写得不好。
谢钰就垂下眸看着她:“以后我教你。”
他果然开始每日教她,其实他做事情就是比旁人有耐心得多,也喜欢读书。他们不在府城,每到府城的时候,谢钰就会去那边的书店挑很多书回来。
他很珍惜书,珍惜一切,凡是读过的书,顾云瑶从来没见到那些经过他手的书页会卷翘,倒是她,经常被谢钰笑话,人不大,倒是很能啃书。
他给她抄了很多手写本,夏季来临的时候,院子里会搭上葡萄藤的架子,那架子下面好一片阴凉,顾云瑶尤其喜欢那里,因为谢钰还在院子里放了一张躺椅,每次都能看到他侧卧在上面,一身深蓝色的直裰,文人气质很浓,暖暖的太阳晒在他的身上,他的周身也像是暖暖的生了光。
顾云瑶起先还不敢怎么靠近,怕打扰他读书,她现在很喜欢粘着他,走到哪里都要问一声薛妈妈他在哪里。
所有人也都告诉她,不要过于打扰他。谢钰刚刚中了两元,为了来认祖归宗,来年的会试都暂且不去参加了。
他也无所谓,侧卧在那里,多一些时候读一点书,增长一些见闻绝非坏事。看到顾云瑶小小的身影藏在暗处,马上抬起手臂,他那侧卧的姿势,竟然让平时一丝不苟的他,显得有些慵懒。
得到他的指示,顾云瑶才迈了步子跑向他,她短腿小脚的,身边的丫环婆子们都不清楚自家的姐儿怎么能跑得那么快。
谢钰还没张开双臂,顾云瑶已经立马与他扑了个满怀。
他的身上果然被晒得暖暖的,特别舒服,紧实的胸膛如同山岳一般,宽厚的肩膀,种种一切,都让人有安全感。
顾云瑶钻进他的怀里,就不想再出来了,她贴着他的怀抱,日光越升越高,偶尔有清风袭来,葡萄藤的架子投下一片浓阴,叶子的脉络也被照得那么清晰。
顾云瑶仰起头,她猫着腰,舒服地躺在他的怀里,谢钰是成年男子了,轻而易举就能抱她起来。
她觉得那凉风吹得人脸上痒兮兮的,随后抬起白嫩的小手挠了挠,谢钰就在上面,慢悠悠地降下一根手指,学着顾老太太的模样,刮一刮她的鼻尖:“你这么依赖我,以后怎么办?”
那一瞬间,顾云瑶是真的懂了,她马上就难受了起来,抱住他的腰:“哥哥,我不想你成亲,不想你娶别的新娘子,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可能她只是孩童心一时兴起,说者无意,听者却有意了。
天光卷着浮云,透过枝叶的缝隙,谢钰迎着那天光,微眯了眼,轻悄悄的一声:“好。”
可她没有再仔细听了,趴在他的怀里,那光照得她脸上通透,还有细小的绒毛,呼吸清浅。
她趴在他的肚子上,慢慢睡着了。
乃至多年后,她长大了,不能再与他做些亲密的举动,不能再被抱在他的怀里,不能再贴着他的胸膛入睡,也不能再听到她清浅的呼吸,他饱尝着那份痛苦,不敢亲近,也不敢远离。
她是他一手养大的女孩儿,他却对她动了那种心思。
齐国公家来提亲之后,他故意设局安排了詹子骥和顾云芝的见面,那是他第一次用那么卑劣的手段,只想把她再多留在身边。
他能给她最好的,给她全部,乃至平步青云,一步步回到京城里,他成为了状元,连中了三元,被皇上器重,将来的权势能够滔天,很快成了吏部尚书。
但是唯有身为顾家的孩子这个身份,不变。
直到新帝登基以后,他的秘密也逐渐浮出水面——他不是谢家的孩子,也更不是什么顾家的孩子。
是知情人之一的周氏说出来了,她忍了那么多年,终于将这个秘密还是告诉了他。
不小心被府内的其他人给听到。
其实谢钰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无比欢快。从未有过的轻松,甚至是不敢相信。
顾云瑶根本就不是他的妹妹,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娶她,可以永永远远地和她在一起。
谢钰想着,要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她,怕顾云瑶不能相信,也不敢接受。
那日还是和往常一样,天边刚泛出鱼肚白,一身公服加身,他乘了一顶轿子去午门。
上早朝的时候,皇上突然龙颜大怒,盯着他不说话,最后还是东厂提刑太监受了旨意,由梁世帆领班,众人用杀威棍将他架到了午门。
廷杖用的棍子,有人的胳膊那么粗,每拍打他一下,几乎能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部震碎了。
梁世帆用尖细的嗓音在对他说话:“你知道吗,今日本是一个好天气,奈何你要触怒圣上。圣上发话了,叫我好好照顾你。”
他大概能猜到什么事,但是来不及了,每打一下,感觉浑身要被拧碎了一般疼痛。
谢钰口吐鲜血,一张脸惨淡苍白,梁世帆掐了一把他的脸,他亲眼看到对方的脚,由原本站着的正常姿势,变成了内八字型。
他漆黑的眼,略微抬了抬,好像在远处看到了顾云瑶的身影,那个从粉雕玉琢的孩子,慢慢长成婀娜多姿的少女,来不及了,他想和她说说话,告诉她,他们两个人根本不是兄妹,他可以娶她,可以和她相守一辈子,可以再一次拥她入怀,可以听她清浅的呼吸,在耳边,在枕边,在怀里。
来不及了,这种话,已经回不到府内去说了。
谢钰的手指紧紧蜷起来,最后还想脱离廷杖的责罚,梁世帆以为他是怕,其实他只是想努力再往前一点。
也许再前一点,就能抓住那个虚无缥缈的身影。
来不及了……
天空深广,有孤鸟在飞,疾风已经掩过它们振翅而飞的声音。
谢钰的手脚渐渐开始冰凉,他爬不动了,眼睛也睁不动了,腿部、臀部等地方,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浑身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最后他只是望着前方,梁世帆不知道他在凝视哪里,原本漆黑的眼,慢慢变得空洞。
正午的日头正高,明明是大好的天光,他却已经回不去了。
而她也已经,再也等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