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进来了, 是一个年岁比他稍小些的妇人。念在当年照顾谢钰有功, 周氏被留在了金陵城的谢府。
谢巡以往急求一个孩子,没有门道,从旁人的口中听闻周氏这个人的存在, 她可能有什么主意, 就找到了她头上。谢钰就是她抱过来的。
孩子刚抱过来时,小小的一团待在襁褓里,从小谢钰就不爱哭闹,很好养,刚送过来的时候是有点丑, 谁知越长越好看, 瞧着就是欢喜, 谢巡也知道,小孩子小时候的长相不算什么, 五官会有长开的一天。谢钰就是在这种期盼下逐渐长大, 三岁的时候生得特别可爱,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周氏也坦白交代过,他的身世很特殊, 是京城顾家的孩子,送过来时,穿的确实也价值不菲,孩子的虎头鞋, 做工就很精美, 还有手上戴的银镯, 脖子里挂的大金锁,种种缘由,都不像是小户人家,甚至是穷苦人家出生的孩子。
谢巡也就相信了这件事,毫不怀疑。
见到周氏进来,他站在窗边,外面有鸟鸣啾啾,开春了,一阵暖风从窗口拂进来,他的袖口微动,沉思一会儿,说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那孩子的乳娘,当年的事确实没有骗我?他当真是顾家的遗落在外面的小公子?”
万一还是搞错了,不太好。认祖归宗这种事,事关重大,非同儿戏。
而且谢巡逐渐想起来,在看到不过四十多岁,保养甚好的周氏的容貌时,想起来以前谢钰就喜欢缠着这个乳娘,可能是周氏的奶水很对谢钰的胃口,慢慢断奶了以后,他也忘不掉周氏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七岁之前都缠着周氏,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再后来,谢钰长大了,变得沉稳得多,也被他训过话,说是谢家的孩子,到了十岁以后,就应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哪有成天跟在下人后面乱跑的道理?
谢钰很听话,慢慢才对周氏疏远一些,但对她还是很好,去外地游历的时候,会带一些礼物或是吃的回来,给周氏稍一份。
有时候他都有一种错觉,周氏才是那个孩子的娘。但那时候他觉得这个想法可笑,周氏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哪里来的那么多名贵的首饰给孩子穿戴?
谢钰抱过来前,她正好也生产了,奶水充沛,自己的孩子和谢钰两个人,才能同时兼顾到。
如今这种想法再次油然而生,越看周氏,越觉得好像那么回事,连两个人的面貌都好像变得有些像了。
随即一个更可怕的念头产生,谢巡狠狠一怔,两个孩子不会被调包了吧?
这个时候周氏欠一欠身,老爷的态度很认真,她不知怎么就有点慌了,神情落得很严肃:“老爷,那孩子确是京城顾家的孩子,当年他的生母是府内的一个小丫鬟,顾家二爷年轻气盛,十几岁大的时候就惹出了这个风流债,把那丫鬟的肚子搞大了,怕顾老太爷和老太太责怪他,才想出了这个主意,孩子和他的生母确确实实是被送了出来……”
这个故事谢巡已经听过不下十回,就说顾二爷这辈子最怕的人,就是他的父亲,把丫鬟肚子搞大以后,随便找了个由头瞒过了老太爷和老太太两个人,偷偷将人送出了府外,一开始又不敢真的干出抛弃亲生骨肉的事情来,找了一个守得住嘴的大夫,经常来安置丫鬟的住所安胎。
那孩子是个早产儿,不足十月就离了娘胎,刚出生时生得丑,皱皱巴巴的小人儿,把顾德珉吓了一跳。不日后就把孩子送走了。从此以后孩子的生母在郁郁寡欢之下,也很快离世。
谢巡怕单是轻信她不太好,以前没有想过把孩子还回去,没有管那么多,如今竟然又和顾家牵扯上关系。经过深思熟虑,让周氏把自己的孩子也叫过来。
过了很长时间,周氏的孩子带了进来。天已经开始擦黑,书房里点了一盏灯,灯火在微风中飘摇,墙壁影影绰绰,几个人的影子交缠在一起。
第一次看到周氏的孩子,谢巡大吃一惊。
周氏一般不让这个孩子示人,好像养在深闺中的娇小姐,后头她也生过其他几个孩子,有男有女,唯独这个孩子,从小就生了怪病,瘦骨嶙峋,个头竟生得和周氏差不多高,见不得太多光,长得也不好,谢巡站在他的面前,就好像一座高大的山,应该和谢钰差不多大的人,脱离不了母亲的守护,谢巡对他而言是个生人,他怕极了,一个劲往周氏的身后钻。
周氏也对他很温柔,她不笨,谢老爷在想什么,马上就能反应过来。
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周氏泪流满面,痛苦地说道:“老爷,您若是不信奴婢说的话,奴婢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但奴婢说的句句属实,还有这个孩子,您别看他这样,生得不好,可他确实是我的亲骨肉。老爷,奴婢知道您在想什么,但奴婢真的做不出来那种事情。”
“什么意思?”谢巡深深望了一眼她,他刚刚就觉得周氏很古怪,再次问她谢钰的身世时,表现得很紧张,原来真的有内情。
周氏知道瞒不过他,一股脑全说了。
头先她生了一个病孩子,也就是如今带过来的这个,在把谢钰抱到手之后,本是想着自己留在身边来养,正好谢巡找上门来,她就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两个孩子调包一下,把亲生骨肉换到谢府,如此也好,谢府是百年簪缨世家,一个病孩子留在府内养,总有财力和办法能够治好孩子的病。
算盘已经打好了,她也串通了自己的丈夫,起先丈夫不同意,这件事若要查出来,就不好了。后来看在孩子怎么都不见好的份上,不能再拖了,两个人都很痛苦,心一横,准备把亲生骨肉抱到谢钰面前,假装是顾府出来的那个孩子。
那么小的孩子,以前都不爱哭,才沾到她的怀里,就张大了嘴,哇哇不停地哭。
周氏哄了半天,也不见孩子消停,越哭越厉害,她也跟着成了泪人,这是她的孩子啊,那么小的一个,还什么都不懂,还没有学会说话,没有学会喊娘,她就要把他送走了,将来看见他在别人的身边养大,即使是学会了如何叫娘,也不会再喊她一声娘亲,何其的残忍,她真的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说到最后,周氏抱住身边的骨肉哭成了一团。她的孩子已经不小了,但认知好像停留在年少时,具体几岁谢巡也说不出来,看到自己的娘哭得不成样子,这个儿子也抱住他的娘鬼哭狼嚎了一阵。
周氏一边哭,一边求饶道:“老爷,当年奴婢确实动了那种心思,但看在奴婢没有这么做的份上,求老爷原谅我们母子二人,求老爷原谅……”
“行了,行了。”谢巡被哭得头疼,他们两个也着实可怜,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谢钰就不可能再是周氏的孩子了,她刚刚胆怯的事,是因为之前动过这样的念头,还怕谢巡会责罚她。
其实在谢巡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就觉得周氏不可能调包。他曾在京中为官,有幸结识过顾家老太爷,还有他的两个儿子,顾大爷和顾二爷。
远远地一瞥,他们父子三人面貌生得都极为出众,单说顾二爷,若干年前,就是风华正茂的大才子,京中不少小姐都仰慕他许久,最后娶了那个容貌绝艳的侯府二小姐为妻。
“我现在信你了,等等就把你儿子带下去吧。”谢巡揉揉眉心,有点头疼。
周氏谢了一声,就要告退。
见她要走,谢巡顿了顿,赶紧出声拦住她:“等等,我有事交代你去做。若你所言都是真的,这件事必须由你去做。”
周氏以为老爷还不相信她说的话,脸上惶恐一阵,赶紧应道:“老爷放心,奴婢所言句句都是真的,那孩子当年就是顾家的人,亲自交到奴婢的手上,还给了奴婢一些银子,说是照顾孩子的钱。老爷若还不信的话,奴婢能认出来当年转交孩子的人都有哪些,找他们出来对质一下便能真相大白了。”
“不用了。”谢巡觉得那样做,太麻烦了,谁知道当年那些知情的人,有没有都被顾德珉打发走。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此番你要去京城一趟,我会派人和你一起去,路上好护你安全,接下来的事,你若办得好,我自会寻人过来给你儿问诊。”
周氏应承道:“老爷要交代奴婢什么事?奴婢定极力去做。”
谢巡把他的意图都说出来了。
周氏听后惊了一下,双手都在抖:“老爷,您……真的要?”
……
前两日侯府派人送来一把琵琶,顾云瑶琢磨着要去忠顺侯府见见外祖母。
不等她派人前去相告,侯府那边竟然主动派人过来要接她去。
顾云瑶听闻以后,就暗暗期待了很久,想是外祖母真的很想她,外祖母一个老人家留在侯府里面也不容易,总算把孙儿蔺绍安给盼了回来,而今她的舅舅也回来了,顾云瑶早听闻这件事,还没有机会见过舅舅。
也不知道前世他们顾府遭难的时候,她的舅舅什么想法,会不会难受?
毕竟她是蔺月柔留下的唯一的一个孩子,不管之前侯府和顾府有多深的矛盾,这一点永远不变。血永远浓于水,她身上也流着侯府的血。
上辈子的事情,因为生母的离世,牵扯出两家之间多少恩恩怨怨。而今因为她和蔺老太太的关系,和解了不少。
听说舅舅以前最宠的就是自己两个妹妹,但想到表哥将要大婚前,来找她时说过的那番话,顾云瑶心里还有些芥蒂。
桃枝心灵手巧,替她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特地给她戴上蔺氏留下的发簪发钗,镜中很快出现了一张标致的美人脸。
去影壁前,顾云瑶还在想一些事情,故而走得很慢。一帮小丫鬟簇拥在后面送她,夏柳在旁边问道:“姐儿不是很期待去见见侯老夫人,还有侯爷本人的吗?”
桃枝在顾云瑶的身边待久了,也开始学会察言观色,赶紧冲夏柳挤眉弄眼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两个丫鬟相继无言。
总算到得门口,已经停了两辆马车,桃枝还有些奇怪,怎么会是两辆,要接她们家小姐,只需要一辆就够了。每次顾云瑶去侯府小住,都不用带身边的丫鬟过去,蔺老太太那边自有安排,顾云瑶也早和那边的丫鬟很是熟络了。
正当困惑,其中一辆马车内传来动静,一只手慢慢掀开了帘子。顾云瑶一看到那只手,突然心道不妙,该来的总是会来,想躲也躲不开。
就见到一个风光霁月般的人物,探出手以后,从马车里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