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有了异变, 顾德珉的脸色也跟着一起变了。
顾德珉笑了笑, 道:“姚大人是什么意思?”
他还是坐在那里,明明是文官,有武将的气场, 喝了一口茶, 手指拂在杯沿上,指腹慢慢地摩挲。
“顾大人不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吧?喜帖都已经送了出去,一些与我交好的边关将领们都知道了这件事,我儿将要迎娶贵府小姐,聘礼我可以不收回来, 但面子的问题, 就如泼出去的水, 想收,那也是收不回来了。”
听到他说的话以后, 顾德珉立即懂得他什么意思, 其实早在他说出口之前,顾德珉已经猜测到了。
王氏也是这么一个意思,他们准备了这么久, 远离京城的两广那边的官员也都知道了,有的不方便离开地方,已经书信交代,派了亲信过来准备道贺, 大概再过一个月的时间, 就能赶到了。
顾德珉默默捏了一把汗, 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他巧言道:“既如此,婚约不变,但我大女儿做了那样的事,自然不能再入你们姚家,我也会在府中,再好好管教她。对外面传,就说这件事情出了错,贵府是想与我家结亲,只是这人弄错了,要娶的不是大小姐,而是三小姐。”
姚宗平没想到顾德珉偷换的本事也很厉害,他冷笑片刻,把茶盏狠狠往桌上一放:“顾大人是什么意思?想随便再弄一个女儿过来,滥竽充数?”
说到“滥竽充数”四个字,顾德珉也有点生气了,他的口气放重一些,但依然笑着:“姚大人才是,什么意思?”
他如今总算明白了,姚宗平想让自己的儿子迎娶顾云芝,当真有帮助林泰东山再起的想法,还想与林泰再联手,统治内阁之类?
原来不单单是看在林明惠的面子上,姚宗平是真的想使一箭双雕之计。
这茶喝起来涩嘴,话不投机半句多,顾德珉不想和姚宗平再说下去了。顾云芝虽然是庶女,外家以前是很厉害的存在,顾云瑶则是他的嫡长女,如何地位都高一层,至于三女儿顾云梅,虽然和顾云芝一样,都是庶女出生,就没有那么好命了。顾云梅的母亲是一个良妾,家里的背景很普通,日后肯定也无法在姚丁霖的仕途上对他有所帮助。
当初想娶他大女儿顾云芝,姚家人也是经过了多重的考虑,对将来做了一个很好的打算。
顾德珉笑也笑不出来,嘴角勉强一翘,姚宗平的意思显而易见,就是叫他把二女儿和大女儿换一换,一样是嫁给他们姚家,反正他们姚家不会吃亏。
顾德珉临行前,深深望了姚宗平一眼,说道:“那姚大人可否知道,我家那瑶丫头,已经被皇上相中了,没准日后就是位高权重的太子妃娘娘,姚大人……还是休要打陛下那边的主意为好。”
他才转身走了。但转身离开前,姚宗平露出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让他的心里很不是一番滋味。
……
三月很快结束,迎来了四月,那春寒陡峭的光景,也随着三月末流逝。天空晴暖,艳阳高照,阳光就像是撒了欢到处在吵闹的孩子,屋檐上,凉亭下,院子里,假山石缝隙外头,哪儿都能见到它,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人也变得开始困乏了。
这还没热到那个时候,顾云瑶身边的桃枝等人,都已经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
夏柳眼角挂了一小滴眼泪,打哈欠打出来的。跟着顾云瑶一起,几个人正在院子外面晒太阳。手里也没闲着,人手一个绷子,正在描花样。
今日早晨太阳刚探出脑袋时,顾云瑶已经去过安喜堂见过祖母,跟她说了好些话,恨时光总是流逝得太快,去年冬,顾老太太硬挺着熬了过来,顾云瑶今日就和她说,希望今年冬,老太太也能健在,再过一两年,也能健在,到时候就能等到她出嫁的时候了,可以看到新郎官是谁,以后还要儿孙满堂,一个个小团子抱到老太太的面前,像她小时候那样,窝在老太太的怀里。
桃枝看到顾云瑶描的花样里,有一对多了出来,好像不是给老太太做的鞋袜之类,更像是男款,觉得有些稀奇,便问:“姐儿,您这又是做给谁的?”
顾云瑶状若无事地往旁边一放,倒是没先回答,看到她这个动作,夏柳笑说道:“说不定是给二爷的。”
“不可能啊……”桃枝嘀嘀咕咕了两声,还想再拿过来瞧上一眼,顾云瑶已经不给她看了。
她们的手都很巧,花样描得很好看,几个人很快重新传起欢笑声,想不起刚刚在为什么事奇怪。
其实那是要做给纪大人的鞋袜,顾云瑶已经决定偷偷这么做了。每次看到纪凉州,他都只会穿一身玄衣,那玄衣的样式也有不同,但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造成“小时候”的顾云瑶,总有一种错觉,以为纪凉州常年只会穿一件衣服。
后来想想,就觉得这个想法真是太好笑了,还好纪大人不知道她如是想过他,哪有人长年累月,真的只有一件衣服傍身。
但她就是想,要是能瞧瞧纪大人穿其他颜色的衣裳,该多好。
上一次状元游街,倒是令她见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纪大人,他披红挂彩,穿了一身公服,前世的他出现在面前时,是一身纤尘不染的飞鱼服。
顾云瑶想着想着,不觉嘴上挂了笑,都不知道。
桃枝还奇怪她怎么又傻笑了,顾云瑶直说没什么。
本以为日子就能这么舒坦地过下来,顾云瑶差点忘了宫里还有几个令她头疼的人物,又过了两日,宫里派了一个新公公来接她入宫。
当在影壁前面看到对方的时候,顾云瑶瞬间手脚冰凉,前段日子隆宝帝责罚在梁世帆身上的棍子,非但没能重伤到他,只这么短暂的一段时间,他已经恢复至原先的生龙活虎。
甚至梁世帆还想感谢她。
如果不是顾云瑶给了这次机会,阎钰山也不会看到他非人一般的忍耐力,更不会决心重用他。
原本阎钰山把他安排到文玉公主的身边,是为试探用,根本没想过他能够做到如今的地步。
楚欢已经开始离不开他了,他主意多,在楚欢的面前老实,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说话尽捡着人爱听的讲。只有顾云瑶清楚他的真实面目究竟是什么。
两个人一起登上马车,顾云瑶的手脚还是一阵冰冷,刻意坐得离他远点的地方,待在角落凝视他,很提防、戒备的样子。
梁世帆忽而就是笑了,眼神还是那么的锋利,道:“我早告诫过你,休想逃。”
顾云瑶不清楚他交代这句话的意思是,还在耿耿于怀当初雨夜惨败在纪凉州手下的事吗?
顾云瑶也跟着一笑:“你做过的伤天害理的事,总有一天会被公之于众,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脱罪罚,究竟是谁在逃,难道你还分不出来吗?”
梁世帆的脸色倏地就变了。很快恢复原状,还是那声轻描淡写的:“所以呢?”
确实,他现在可以骄傲,借由皇上之手,都没能打死他,就是骄傲的资本。而且公主也不会叫他死,一定倾尽全力将他治好。因为梁世帆若是死了,楚欢会心疼,觉得再也没有一个人给她主意,陪她一起玩了。有时候顾云瑶也会可怜楚欢,她就像是一个宫中养的金丝雀,一直被关在偌大的鸟笼里面飞不出来。
皇上和皇后娘娘也不可能叫她飞出来,还告诉她宫外的人间很危险,她的栖身之所就该是皇宫深处,哪怕她觉得那里枯燥无聊。
这么一想,顾云瑶突然又觉得梁世帆很可怜,前世的他,那么用力地去模仿他的干爹阎钰山,不就是为了自己的一个栖身之所吗?哪怕他的双手沾满鲜血,哪怕他的身边尸横遍野,他的脚下也踩着累累白骨,一步一步地登天,到头来,却发现,始终孑然一身。
顾云瑶忽然就笑了,冷冷地笑。
梁世帆不明白她突然笑出声,是怎么回事,只是看着她的笑,很不舒服,就好像,她望着他的眼,想到了一些可笑的事,在同情他。
他讨厌别人同情可怜他的眼神,忽的凑近了几分,狠狠掐住她的手腕。车夫一路在往前行,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况。马车似乎已经走到了一条比较繁华的街道,能闻得车外人声鼎沸,还有酒家在吆喝着的声音,人们都在努力地招揽生意。
他已经凑得很近了,几乎是把她按在车厢壁内,顾云瑶动弹不得,转着手腕,却被他掐得更紧。
她的身姿如同弱柳,那节皓腕也是无比的细,仿佛再一用力,就能轻而易举的断了。然后他把她的手抬高了,让她更加无法挣脱,很费力地抬起眼看他,顾云瑶终于露出了一丝痛极的表情。他很满意这副表情,总算是因为他,而起了心绪的变化。
梁世帆倾身在她的颈侧,顾云瑶以为他想亲她,偏过脸离他尽量远一点。但梁世帆只是浅浅地嗅嗅鼻子,一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就令他无比快活。身体如同被掩埋在冬雪之下的作物,在闻见春天味道的时候,万物全都复苏了。
她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梁世帆一旦想到这里,怒火难平,放开了她。这么多年了,就只有他一个人念念不忘。如同炉火煎熬,浑身肝胆都要碎了。
最后他坐回了另一侧的角落,留下一个冷笑。顾云瑶看了他一眼,两个人相顾无言。过了半个时辰,马车终于缓缓驶入午门口。
顾云瑶到寿宁宫的时候,那里的女主人已经恭候她多时,不仅如此,那里在她之前,已经坐了一个人。
看到对方是谁时,顾云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