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凉州当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也才发现他是小姑娘的爹。只是以往见到他时, 他穿着常服,与如今穿着官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纪凉州道:“什么人?”
顾德珉笑了笑:“你还敢跟我装样。”
纪凉州收了眸:“我确实不知道什么人。”
之前顾德珉对他颇有微词,纪凉州已经习惯了别人或是忌惮他, 或是憎恶他的目光。比起那些, 曾经他父亲,他的家人承受的痛苦,比他现在的要多一百倍、一千倍。
纪凉州很少会回忆以前,但他始终记得,他的家乡, 阖家上下一百多口人, 在火光当中连绵不绝的哭喊声, 许多的人在他面前死去,而他被藏在水缸里, 逃过一劫。
顾德珉靠近他, 这些事情不能为太多人知道,于是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的女儿,顾云瑶, 你把她藏哪儿了?”
听到顾云瑶的名姓从顾德珉口中传出,这一刹那,纪凉州几乎是怔住了。
很少有什么事,有什么人能引起他的注意, 对他而言, 小姑娘是他此生当中很重要, 也必不可失的一个人。
纪凉州端着铜盆的双手微微一顿。
默然垂眼看向了铜盆里已经染红的血水,因他的这一顿,血水浮浪不断,晃出了层层叠叠的波纹。
他狠狠地捏紧了手指,铜盆居然因为他的指力,浅浅地现出一个拇指印。
昨天夜里他私闯了东厂放卷宗的地方,想借此机会调查出纪广一案相关的记录,却发现阎钰山暗中调派了人手一直在追踪他,也一路按兵不动,昨夜正是放长线钓大鱼时收线的好时机,他差点没能回来。
东厂还借来了北镇抚司的人,一个个都是善使火/枪的高手。如今的大孟朝,除了神机营主控火器之外,锦衣卫那里也会有少部分人经过特训,为守卫皇城而准许使用。
数十人乱枪乱箭齐放之下,他从密集如雨的环境下逃脱,只左肩处为箭所伤,还是失策了。阎钰山十分奸诈狡猾,为了逼他出来,可以一直埋伏而不作为。
纪凉州不便在人前透露昨夜他的去向,和东厂为敌,和阎钰山为敌,将会被视作叛党,整个酒楼可能都会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却是没想到,小姑娘竟然失踪了。这是纪凉州意料之外的一件事。
他越是默不作声,顾德珉越是笃定他掳走顾云瑶的可能性极大。随即,掏出了一样他不可能不会认识的东西。
顾德珉道:“这个是你的腰牌,你不会不认识吧?”
誉王府的标志,化成灰都认识。
纪凉州平时鲜少会表露出多余的神态,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又或者他的心里可能什么都装不下。此刻也仍是垂着眸,顾德珉瞧他面对证物时都不辩解,认为他就是默认了。如果不是他干的,该怎么解释这个腰牌的去向?
“腰牌确实是在下的所有物。”
终于他沉着声音,开口说话了。甚至想把这腰牌从他的手心里取回来,顾德珉哪里肯轻易地将腰牌交由他,反手一握,就是将腰牌背到了身后。
顾德珉如今对他恨得牙痒痒,可能是因为顾云瑶太不听他的话了,那个女儿在别人眼里是乖巧,在他的面前就叫忤逆!敢忤逆他这个做爹的人,兴许他还不是她的爹,不然她的性情怎么和他一点都不像?这么多年来,顾德珉一直挣扎在顾云瑶究竟是不是他的女儿的夹缝当中,左右为难。又不敢得罪侯府,得罪誉王,然而如今誉王身边的人和他的女儿私通,又算怎么一回事?
纪凉州倒是装得极像,一定是他先把人藏哪去了,故意留在京城里面让他们把他逮住,好洗脱他真的和顾云瑶私奔的嫌疑。
丁一看到这里,不知道纪凉州究竟如何得罪了朝廷的人,为他狠狠捏了一把汗。纪凉州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和他们家公子往来,也都是他们家惜字如金的公子说的多一些。
“交人出来,否则,我就要报官了。”顾德珉又在他的耳边留下一句话。
这么说说,也只是想要恫吓他一下,倘若他真的有点畏惧心,就该怕惹祸上身,怕他的身份彻底暴露在官府还有朝廷的面前。
人群噤若寒蝉,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都凝固了。
顾德珉忽然看到一个陌生面孔的青年男子迎上前来,他身穿一件深蓝色的直裰,眉头好像在蹙着,只因眉间深深的印子,让人产生这样一种错觉。而他似乎也不介意旁人对他眉间印子的好奇,略一拱手,淡淡开口,那如空谷幽兰的风华加身,气质内敛而沉稳,竟是硬生生地叫顾德珉把视线转移到他的脸上。
谢钰引起他的注意以后,继而说道:“不知这位大人,如何能确信是纪公子带走了人?”
从简短的信息里,谢钰已经了解到,前来拿人的这位大人的府内,这段时日走失了一位很重要的人物。之前他去过顾府登门拜会有两次,却一直没有机缘与顾德珉还有大爷顾德彬见过面。
所以此时此刻,也没有认出他就是顾家的二老爷来。
顾德珉轻笑了一声道:“先前他都承认了,我手上有他遗失在我府内的这个腰牌,就是最好的证物。这腰牌,对他而言很重要,每日都要随身携带,若非因为这一点,我也不会认为是他所为。”
谢钰依言也是笑了,赶紧说道:“既然大人也清楚,这腰牌对这位纪公子而言十分重要,怎可能轻易的就这样遗失了?”
顾德珉眉头微挑,常言有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是聪明,有时候也容易听信别人的谗言,或者把一些事情给想糊涂了。
此刻竟是让谢钰有了机会,继续说道:“在下不才,还斗胆想问一下大人,失踪的人是在房中不见的吗?”
顾德珉不想多说,就轻轻“嗯”了一声。
谢钰道:“现场有打斗的痕迹,或是挣扎的迹象吗?”
这倒是没有。也不可能有。因为是私奔,怎么会有打斗、挣扎的痕迹?
顾德珉看向他,谢钰已经从他的眼神里猜出七八,因而说道:“既然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大人可以想想,这腰牌又是如何掉的?”
顾德珉挑了眉:“也许是混乱当中,走得过急了。”
谢钰摇头:“这般留下证物,倒显得是刻意为之,想让大人故意顺着线索,前来捉拿纪公子。”
居然每句话都讲到点上了,丁一不禁佩服起他家公子的才华。
顾德珉有点无言以对,先前他安排了一队府内的护卫前来抓人,那是因为在气头上,如今气渐渐的消了,理智开始恢复,也觉得谢钰分析的有道理,但不能完全洗脱纪凉州的嫌疑。还有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谢钰再一次拱手拜一拜顾德珉,分寸拿捏得很好,靠近他,很低声地温言说道:“大人是正四品官员吧,您身上官服的颜色还有纹饰都很好认,遗失之人是女子吗?”
顾德珉一怔,这个青年竟有这般强的洞察力,若是由得他再这么猜测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果然不能小觑纪凉州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而后,他居然点出了正题:“是大人的妻女,还是大人的妾室?”
顾德珉完完全全不敢再多说一句,方才因为冲动就差点坏了事,他看这青年,就有种慌张的感觉,只能把视线转回纪凉州的身上,却发现他始终站在原地,冷眼看过来,那双眼里是点漆如墨的黑,兴许是感觉到了他对这双眼的恐惧,那般的波澜不惊,冷得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无论他之前说什么,再如何气得也急得跳脚,纪凉州始终都是用如一汪见不到底的深潭般的双眸,仿佛不带任何怜舍地看着他。
好像在他的眼里,他只是一个唱戏班子里可笑的丑角。
上蹿下跳,自己演出了一场闹剧。
顾德珉心惊了一下。随即,纪凉州终于是开口了,话也不多,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有点凉凉的:“三天。”
顾德珉没听懂什么意思。
纪凉州道:“给我三天的时间,我会把她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你也不用怕我会走,”纪凉州眉目很静,仿佛三天的时间,对他来说都已经很多了,“腰牌于我而言,确实重要,放在你那里,可当做信物。”
因为是誉王送的,虽然只是一块象牙腰牌,有这腰牌傍身,可随意出入誉王府。但更重要的是,誉王对他的一片心意。
他把他当做义弟看,信任他,才将随意出入王府这样的条件,无任何要求地赠送与他。无论纪凉州是否还将自己的身份当做护卫,与誉王之间的情谊,也有部分凝结在这块小小的腰牌里面。
纪凉州看着他,语声格外的低沉,也格外的坚定:“我会把属于我的,都夺回来。”
他紧抿着唇角,顾德珉居然从他的眼里,还有他周身顿然散发出的气息,看到了名为杀意的东西。
瞬间顾德珉的身子如坠冰窟一般,浑身发寒。那股杀意明显不是对着他而产生的,他就是怕。
什么叫迟早会把属于他的,夺回去?顾德珉莫名觉得这句话的意思,不仅仅在指腰牌那么简单,肯定还有其他的什么……比如他的女儿。
他倒要看看,纪凉州如何能越过父母之命,娶到他的女儿。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必多留了。纪凉州武力高强,能留在誉王身边的人都不简单,且他五年期间都在宣府镇历练,无任何官职身份,在军中的威望却十分高。
顾德珉一旦恢复理智,回想起曾经从宣大总督口中听闻的消息,得罪这样的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果子吃。但是已经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如果人真的不是纪凉州掳走的,威吓他,让他帮个忙也不错。
顾德珉还得给自己台阶下,那么多人看着,他挥一挥手,言说间就要把带来的人马全都带走。但是得装装样子,警告他一声:“只给你三天的时间,多一天都不行。”
……
顾云瑶一直被关在屋子里,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屋子里昏暗,只有一盏烛火伴着她,她只能从窗户的两个窟窿处观看窗外的天色,用以判断来这里已经第几天了。
今天是第四日,依旧没能看到苏英过来,只有梁世帆会偶尔过来看看她。
对梁世帆一直守在窗边监视她,观察她一举一动的情形,顾云瑶并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