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一点点西斜, 这里还是人头攒动, 但是谁也不敢在人群里说一句话。
阎钰山是站着的,谢钰是坐着的,谢钰身边的书童丁一, 则在马车外面静静候着。也不知道哪个缇骑先抽出了刀, 亮闪闪的一柄刀,在丁一的面前晃,他想警告他们:“这位是东厂的老祖宗,更是司礼监的老祖宗,尔等见到他, 还不快快露出真面目, 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快点从车里滚下来!”
顾云瑶的脸色变了又变,慢慢就沉下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她知道谢钰的性子, 也知道阎钰山介意什么。
谢钰看起来对什么都很少过问,其实他最瞧不起那些贪官污吏,当他进入朝廷做吏部的官员以后, 也发过誓想要做清流一派的官员。隆宝帝在往后的日子很喜欢他,经常会叫他出入皇宫下棋。
阎钰山的性子就更好理解了,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是大孟朝背后的推手, 也是真正掌权的人。
朝廷严格把控在他的手心里, 党派之争也在他的监视之下, 谁也不敢逾越了他的规矩,阎钰山有无数的干儿子干孙子,乃至一些正四品正五品的官员都会认他为干爹。
往后的日子里,隆宝帝明显更喜欢谢钰多一点,他曾经是连中三元的狠人,隆宝帝有意将自己和皇后所出的爱女文玉公主嫁给他。
若不是当朝驸马不能干预朝政,这等婚事没准就会促成了。但当时隆宝帝许诺他,只要他想做驸马,照样可以做他的吏部尚书。
当时谢钰已经快三十岁了,别人在他这个年纪,哪一个不是已经夫妻美满,该抱儿子的年纪了?
谢钰却安心处理朝政,功绩斐然,曾经隆宝帝为南方水患的问题急得头疼,本来这应该是内阁还有工部的事情,谢钰上台以后,却帮助他们出谋划策,当真治好了十几年期间都尚未解决的水患问题。从改善河道,修建堤坝开始,甚至是亲自派人前往去监工。监工费用都是由他私下自己出。
隆宝帝本来想把他安排到工部,做工部的侍郎。在工部,是一个可以捞油水的部门。但最后,出于各方面考虑,还是把他安排进吏部,升了职,做了尚书。
别人还在翰林院熬资历的时候,他年纪轻轻就位居尚书之职。还让小了他十几岁的公主甘愿下嫁给他。其实顾云瑶并不觉得那样很奇怪,顾峥他……应该说谢钰他长得很好看,他和很多顾家的孩子不一样,顾家的孩子生得是俊,是美,他生得很沉稳,有种不一样的风华加身。当年想嫁给他的人,从城头排队到城尾。只是他一直选择孑然一身。
顾云瑶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了和别人不一样的路,可能这就是他的为人特点。也许他心里已经装了人。他原来在江南谢家里住,说不定也有个表妹什么的?
上辈子顾云瑶很喜欢这个哥哥,除了顾老太太以外,他是难得会对她好的一个人。而今生,她却还不能认他。
只是这么远远看着,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就放心了。
然而眼下……谢钰分明是意识到人群里的混乱,想来救她,甚至是想来救她身边的这帮人。
阎钰山也明白他的举动,只不过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公子,他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了,倒是还挺佩服他的胆量。
阎钰山笑道:“就凭你,也想叫本座放人?”
旁边的缇骑也笑说道:“不自量力的奸佞小人,禀督主,这人肯定也是这帮人一伙的,说不定还是他们的头目,他们敢聚众在这里造谣生事,属下斗胆猜测,一定是有人在背后作梗,说不定就是他指使的。”
“确实有这个可能啊。”阎钰山挥一挥手,让属下带刀去把他从马车里揪下来,要亲自押入诏狱里逼问。
顾云瑶的心里一惊,她狠狠握紧拳头,心里还在想计策,要不要出声制造点混乱,从而引起暴/乱用人群来冲散东厂的部署。
正这么想着,丁一却不疾不徐地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阎钰山看到以后,立即认清了那是百年前开国皇帝发给功臣们的免死铁券。
这种免死铁券只有在开国的一段时期,由皇帝下令制作。随后的百年期间,由于天下太平了太久,几乎久未打过仗,免死铁券也就不生产了。当初能拿到这种免死铁券的人家,基本都是被授予极高荣耀的人。
丁一拿出的这个,上面刻了“开国万吉”四个字。真是好本事,难怪他们两个人能气定神闲成这样。包括谢钰身边的书童,也都完全不惧怕东厂的样子。
阎钰山很生气,气得脸色都发白了,但他还是极力笑着。顾云瑶知他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一类人,否则他也不能够利欲熏心的这个朝代,能攀着许多人的人头往上爬到人称“老祖宗”的位置。
但是在免死铁券面前,他还不敢真的怎么样。
隆宝帝敬畏列祖列宗,提倡过恢复祖制。只是有些祖制不适合再用在当下,便没有实行。
顾云瑶心里不禁冷冷一笑,难怪多年之后,阎钰山拿她的哥哥没有办法,阎钰山的本事虽然很大,但有时候在比他更狠更沉得住气的人面前,他又什么都不是。
阎钰山只好放弃了这次的行动,这个谢公子确实是个狠人,免死铁券随随便便就给一个书童带在身上,也不怕丢了。他如今总算见识到能和他相较高下的手段的人,挥一挥手,那些缇骑们还有番子役长们全都待命,先前抓住的人一个个都放开来了。
走之前,他狠狠地看了一眼马车里的人,那个人始终没有露脸,只是坐在马车里,手里拿着一本书。
……
在人群快要散尽之时,经历了虚惊一场之后,顾云瑶也准备抽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知道苏英和她表哥那边如何了,她得回顾府里面安排人手找个缘由去侯府一趟。
宝蓝色车帘的马车还未离开,那帘子里伸出一只手,还是葱白如玉,慢慢地要把车帘给降下。
顾云瑶也舍不得顾峥,难得能见到他一面,有太多太多话想要与他说。若是能够告诉他,能不再进入官场,就绝对不要再进去了。
那里是染缸一般的存在,顾峥对她来说,其实只是一张白纸。顾云瑶还能想起在地方上时,乡野田间的每一刻,顾峥会捧着一本书,坐在水牛的背上,天空如碧洗过般无尘,他眉尖总是好像在蹙着,却会温柔地对待每一个孩子。
顾峥他……很干净。
恍如隔世一般,顾云瑶微微一怔,才收回神思,怕逗留太久了就越发舍不得,还想多看几眼车里的谢钰。
她盯着马车,隔过渐渐散开的人群,目光异常的明亮。
谢钰原先正坐在车内,和丁一简单嘱咐着什么。丁一一边听,一边点头,忽然目光就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他”的那个眼神。
心里顿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个小厮不应该认识他,他们两个不曾谋面,谢钰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读过的书看过一遍就都能记得了。所以见过的人们的脸,他也都一一有印象。
那双眼睛实在是明亮,里面装了太多的东西,好像是不舍,好像是迷恋,好像是困惑,也有辛酸。
一个人怎么能够在第一次见到别人时,眼睛里就能装下那么多东西?
谢钰是一个很正常的人。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面对这样的眼神,都会产生同样的困惑。
丁一被他召了回去,顾云瑶即将要走时,他看到那个小厮扮相的少年扭转了步伐,朝一个与他们的目的地相反的方向离去。“他”的肩膀很消瘦,人很瘦小,实在难以想象方才在面对阎钰山时,“他”还能如此镇定应对的模样。
而当“他”看到他的那一刻,那眼睛里装的许多东西,让谢钰不免也有了共鸣,心里忽的紧紧地一揪,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两个人之间就互相认识。而“他”看到他以后的举动,更是叫他有种难以言说的滋味。“他”好像不仅认识他,还想要来认他,但是有什么阻隔了这份感情,所以最终“他”只是止了脚步,想认却没有敢上前相认。
顾云瑶刚走了几步,有人就把她叫住。回头一看,居然是那个待在哥哥身边的小书童,顾云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上辈子没见过这个人。
丁一看“他”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指指自己,笑说道:“我叫丁一,是我们家公子的书童。”
他往后看了看,宝蓝色的帘子一直揭开着,又转过头来,丁一望向这个居然能引起他们家公子注意的“小厮”,发现“他”真是浑身脏的可以,也不知道从哪个泥地里滚过了一样。还笑道:“我们家公子姓谢,你也看见了,他不是什么坏人。”
顾云瑶不懂丁一为什么要补充一句谢钰不是什么坏人。她当然知道谢钰不是什么坏人,上辈子他们朝夕相处一起生活过九年之久。
正因为如此,心里从刚才开始起,就有点难受。
丁一还有下文要说,顾云瑶才知道他为什么要补充这句。她的手忽然就被丁一执起了,丁一拉着她,还有点奇怪,这小厮看起来貌不惊人,那双手也是黝黑黝黑的,搁在手心里一揉,居然如缎子般丝滑。
他没反应过来,只以为是小厮年纪小,生得细皮嫩肉的也很正常。
顾云瑶却立即反应过来了,赶忙抽回手心。
丁一又一次拉起她,以为“他”是在害怕陌生人,这也正常。丁一迈开步子就要往马车那里走,边走边回头说道:“你别怕,我们家公子确实不是什么坏人,我们家公子他……就是想邀你同乘马车。你别不说话呀,家住在哪里?我们好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