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十月, 在南京, 经过一个夏季的喧嚣,秋季尚未初显它真正的威力。街道间的绿植还被大片青绿的叶子覆盖,只偶尔在几株树上能看到进入秋季的现象——有几片叶子的末端稍稍发黄。
今年也是过了一个丰收年, 自从隆宝九年冬季降的一场大雪之后, 隆宝期间的每一年,都会在年底新降瑞雪。隆宝帝更是在几年前为得上天庇佑,特下达命令减轻了民间百姓们的赋税。这为大孟朝的发展很有利。以原本农田的赋税来征收,不再增加多余的税钱,无异于天大的好消息, 亩产量渐渐增加的农民们, 不再为吃不饱粮、买不起衣而担心。
富饶的江浙地带、福建地带每年都会出产运输到海外进行交易的大批茶叶、丝绸、木雕之类, 其中以浙江的丝绸出名。
饶是如此,每一年也会遇到大大小小的险情, 比如江苏的修河公款, 工部已经出了明细账,上了一封奏疏先送往通政使司那里,再经由他呈报给远在京城的皇上。
其实这种事本不该由谢钰来管, 他一无官职在身,二来,他的父亲——现任谢家家主谢巡,只是南京吏部尚书罢了。河道修缮、水利通行一类, 应该由工部过问。
若是南京的工部问不了, 那也是京城的工部的事情了。京官们每日都能面见皇上, 处理的就是这种全国范围的事。
谢巡踏入门内的时候,就看到儿子正在看水道方面的书籍,他暗暗叹了一口气,谢钰一身深蓝色的直裰,静坐在那里,阳光静谧地流泻在他半边脸上,眉间一道深深的印子,让没有蹙着眉头的他,看起来却像是蹙着那般。
直到谢巡走进来很久以后,也负手站在门口很久以后,谢钰才发现门口的父亲。
即刻放下书,他恭敬地站起来,拱手拜他:“父亲。”
谢巡依然兀自站在那里,对他的客气有礼倒是没说什么。
江南谢家向来家风极严,谢巡年轻的时候运气很好,是嫡二子,但是谢老太爷很喜欢他,加上他的兄长年纪轻轻时候就得病死了,谢家的产业这才顺顺当当地传到他的手里。但是他的好运气也只是到年轻那一会儿,之后谢巡娶过一名正妻,是他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两人约定将来孩子出生以后,一定要一起相夫教子。
这就是他的第一任太太。
进门不过半年,就为他产下一个儿子。可那孩子活了半天不到,接着就没体温了。谢巡才知道,孩子生下来带病,活不久。第一任太太很自责,没多久又为他养了一个孩子,没想到居然是个痴儿!
谢家怎么可能把将来的家业传给痴儿,谢巡不顾第一任太太的反对,愣是将那个孩子送到外面的庄子上,给别人养着了。至今也不敢认那孩子是他谢家的传人。
后来谢巡就从外面抱了一个孩子回来,以为他的夫人会因此好受一点,他的夫人却是疑虑他原来在外面养了其他的外室,偏生谢巡不肯说出谢钰的生母究竟是谁出来,先太太想把谢钰的生母接回谢府住,谢巡哪里能说出他的娘究竟是谁,毕竟也不是他的孩子。伤心之下,他的夫人竟在几年之后上吊自杀了。
也怪谢巡没有交代清楚,可他也不能把这事儿和别人吐露,谢钰是他从外面抱回来的,他给他单名取了一个“钰”字,表字取了涵昌,就是希望他能像美玉一样,既有温润华美的外表,又有不输于人的涵养。
如今他已经有第二房太太,本为做续弦的这位太太,让谢巡也意想不到的是,竟然在他年逾五十的时候为他诞下一个大胖小子。
这是老来得子,让谢巡很高兴。加上近两年谢钰的表现让他有些不满了,先是三年前八月份的秋闱,以谢钰的能力,大可以高中成为当时的解元,然而他竟然几十名开外的成绩。
当时谢巡还不敢相信,以为他是科考失利,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只留他一个在房中推心置腹地说了很多话,叫他这个儿子也不要太把科考放在心里面,发挥平常的水准那便可以了。
谁不知道他们谢家出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谢府,就想看看谢钰是不是能高中榜首。
随即而来的,带给谢巡的还是失望。
隔年,也就是第二年的春闱,谢钰参加是参加了,这次连名次都没有,放榜之日谢巡找人瞧了许久,确实没有在榜上看到谢钰的名字。一次是失望,两次就是绝望了。谢巡越来越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俗话说得好,知子莫若父,很有可能他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所以才不了解这个儿子的脑袋里,成天装着什么。
看着他正在看和科考毫不相关的书籍,谢巡的心里就是气不打一处来,闷了声音准备进一步和他说话。有婆子在外面突然喊了一声,是章哥儿想要找父亲,一路摸到了谢钰所住院子的书房。
谢巡探头看了一眼外面,手还负在身后,章哥儿年纪还小,白白嫩嫩的一小团,穿衣十分精美华贵,被婆子追在身后,看到父亲的脸的一瞬间,整张小脸笑得无比灿烂。伸手就要凑到谢巡的身边:“爹爹抱,爹爹抱。”
“好,爹爹抱。”谢巡把他举高高抱进手里,折身就看到谢钰好像是拾起了书,放在手里,但是他的眼神却盯了他们片刻。而后又把视线收回。
谢巡更加不懂这个儿子的想法了,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无比的儿子,也可能想要求得一点父爱,他被抱回来的时候还特别小,是一个待在襁褓中只会哭闹的婴儿。
从小到大谢钰被养在顾府里面,那时候原来的太太还没死,把谢钰养到了五岁大,她没奶水,喂奶的人是其他的乳娘,其实那时候先太太就不太对劲了,看着谢钰,这是一个外来的孩子,想打想骂想怨他,因为是其他女人的孩子,但是又心疼他,舍不得他,毕竟在她的身边养了好几年。
先太太死的时候,谢钰就在她的屋子里面,看着她的尸身悬在梁上。
可能就是这样,造成了这个孩子的沉默寡言,在谢钰的眼里,谢巡是他唯一的父亲,而他的娘是谁,他并不知情。
但其实他也不是他的父亲啊。
谢巡心里暗暗又叹了一口气,把章哥儿抱到追他过来的婆子手里,反身回去要和谢钰说几句话。若是要亲口告诉谢钰,他所在的这个谢家,并不是他真正的家,他所认为的爹,也不是他真正的父亲,未免残酷了一些。
这个秘密保守了很多年,他还把他当亲生儿子养,也对他寄予厚望。他们江南谢家,一向对考取功名这种事很重视,而他却屡教不改,多次没拿出自己真正的实力。
但谢巡也不得不承认,自从有了章哥儿以后,他明显偏向自己的亲生子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以前以为先太太生不出来了,才从外面抱养一个孩子回来,也真的把他当成亲生儿子来养过,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还能老来得子。谢巡道:“你先把章哥儿带下去吧。”
那婆子点了点头,把谢章从老爷的怀里接过来,不敢逗留,急急地要带着孩子下去。
这时候,忽然又有人走过来,是家里的一个管事,正好与婆子还有章哥儿他们擦身而过,见到谢巡以后,规规矩矩地和他说话:“老爷,京城里来了一封信,是专程寄给您的。”说着把一封信递交到他手里。
谢巡起先没在意,心里火急火燎地想找机会和谢钰说说话,时隔三年,明年开春又要春闱了,这三年期间,谢钰哪里也不去,就在家宅里面每天看一些和科考无关的书,四书五经那些他都不捡起来念了,谢巡怎么会不担心,总不能让他一直在家里这么荒废下去。
若是他没这个能力也就罢了,可他有这个能力。
谢巡瞧瞧里面,谢钰已经变换了一个姿势,手指拂在书页上,发出细微的声音。仿佛先前他把章哥儿的样子,分明没有落入谢钰的眼里。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才俊,坐在书房里头,借着从槅扇上斜斜落进来的光,在看河道水利方面的书。
再怎么看,若是不当官的话,那也是无用!谢巡不耐烦地摆摆手,让管事先把这封信收下去,放到他书房里,他回头会去看。
那管事还是规规矩矩地把信递到他的面前,一副誓要他把信拿在手里之后,才算完成使命的模样。
管事道:“老爷,这封信是从京城寄来的,送信的人说,这是一封很急的信,您务必要看看。”
谢巡就觉得有事发生了,把信接过来一看封面,他皱皱眉,不禁念出来:“京城无名氏?”
无名氏不就是匿名信的意思吗?
这反而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拆开信一看,上面也不过只写了两行字罢了,管事站在他的正前方,是看不到信里的内容,但是他能看到谢巡的表情,他开始先怔了一下,而后脸色越变越奇怪,越变越白。
忽然就把这封信给撕了,光撕了还不够,他又揉了揉,还要带下去烧了。
“去把那送信的人给我叫过来!”谢巡挑了眉。
管事看他如此,就知道这件事影响势必严重,可那送信的人,之前他也盘查过了,对方并不知情。
管事道:“小人已问过了,他也不知道这寄信的人是谁,只是当时有人给了他一包银子,给他银子的那人,也是经由别人之手,拿了银子再来办这件事的不知情人。小人都不敢确定到底经过几个人的手,这封信才能送到您手上。敢先盘问,就是斗胆猜测过,老爷在京城里并没有故交了,若是大内里寄来的信,也不可能。”
放眼整个京城,确实没有他认识的故交了。他原来做过京官,南京的六部相当于养老的地方。他那一批官员,基本该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被陛下削官为民,或是直接满门抄斩的也不计其数。皇上若是想发难一个人,很多理由都可以找。
全国这么大,地方上面,还有包括京城在内的官员,加起来也有数以万计的人。
能寄出这封信的人,一定是当年的知情者。
可是他暗中派人调查过,谢钰的生生父亲,在京城里一直做官,把和丫鬟一起生下的这个孩子交出去给别人养之后,就再也没有过问过他的下落,甚至还以为这个当时流落在外的孩子已经死了。而那个被调查的男人,就是顾府二爷顾德珉。如今他儿女双全,也有了一个叫文哥儿的继承人。生活美满。
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个孩子,目前已经转手由他接收,成了他们谢家的孩子。
谢巡把撕毁的信揉在手心里,不止顾家不知道,他们谢家上下,也都以为谢钰是他的亲生儿子,原本他有想过,若是谢钰金榜题名,高中了以后,就把他真正的身世告诉他,把原本他的姓还给他,去与留都按照谢钰自己的意思,若是他想要认祖归宗,也都随他的意思。
可如今……怕是有点悬了。
信里只写了两行字:“林泰一直筹谋复出大计,阎钰山想掌控朝政,势必掀起龙虎斗,顾府将卷入其内。他回来,不合适。”
重要的是:“他回来,不合适。”
这就是在提醒他,甚至在警告他,别把谢钰真正的身份,说出去。
……
这几日陪在蔺老太太的身边,监督着她一定要把该喝的药都喝完,蔺老太太的身子骨渐渐好转。
本说要来侯府小住两日,谁想到一住,就是住了长达半月之久。
期间顾云瑶和蔺绍安之间保持了一段距离,以往蔺绍安可能有点难以接受,半个月下来,也是习惯了如此。
男女之间,本就不能走得太近,以前顾云瑶考虑不周,正好外貌还只是一个孩子,给表哥写了很多信,他正好也回信了,回的次数不多,字句简单,却成了她的寄托。
当时可能是得意了,顾云瑶不停不停地回信,如今却知道了,那些信根本不是表哥回的,而是纪凉州。
阳光懒懒地穿过枝叶,洒在她的身上,却是有点冷。
蔺老太太身子好了以后,会来院子里晒晒太阳,她不喜欢常年闷在静雅堂里不出来,特地把顾云瑶和蔺绍安一起叫来,一人扶着她一边,听说外孙女在顾府里头引了不少菊花的品种,她干脆也叫人从外面引进不少菊花,什么粉的白的金的,都是晚菊了,一朵朵还开得娇艳。
蔺老太太这么多年来都是一个人孤守侯府,如今孙儿外孙女都在身边与她作伴,她声音有点动容,很高兴:“你们两个孩子啊,要是一直能陪在我这个大半个身子都跨入棺材里的老人身边,就好了。”
为了安定她的情绪,蔺绍安近段日子也决定了一件事:“祖母,孙儿这段日子不回宣府了。一定会多多陪您,只要您高兴了。”
还是头一次听说,以前怎么留他都没用,他心比天高,和他爹一样,甚至和当年的老太爷一样,就想为报效祖国出一份力。边关残酷,他那么小的时候就跟着侯爷父亲走了,一点都不害怕。蔺老太太听后更加高兴了,拍着蔺绍安的手,拍着拍着,顾云瑶的手居然也被她给交到蔺绍安的手里。
两个人同时一晃神,顾云瑶默默然把手心抽回来,想转移一下话题,才说道:“外祖母您瞧,这些菊花开得正是时候……”她已经有意把手收回来了,随后还是被蔺绍安牢牢逮住,握进手里。
他低眉一看,那手心里的温软,手背上面原来的几个小窝已经随着年纪渐长,如今不见了。
顾云瑶有意挣了挣,被他握得更紧。看来那天的事说完以后,蔺绍安没有打算放弃。
蔺老太太看出什么情况来,两只手也覆到两个孩子的手背上,也笑了笑:“看着你们表兄表妹两个之间感情好,我就好了。”这相当于是在给他们两个人台阶下。
只是片刻以后,从年迈的那双手里,顾云瑶终于把手收了回来。
蔺老太太嘴角微微一扯,想要笑的,但最后还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从他们二人的情态中,发现了一点端倪。虽然不知道外孙女是怎么和她的孙儿交代的,又或是下了什么决定,这侯府里面当真平静安逸了许久。有两个孩子在身边作陪,蔺老太太是越来越开心了,但同时也暗藏着忧愁。
定南侯家的事情,总不能一直拖着。
蔺绍安回京的事情,又不是什么大秘密,定南侯府那边早就知道了。
蔺老太太还担心什么时候,定南侯小侯爷还要来府中做回客,或是把他们请到家里坐坐。
到时候就难办了。
顾云瑶陪他们走了一会儿,想起来老太太今日的药还没喝,这几日都是她亲力亲为,不止服侍在老人的身边,还尽可能自己去煎药。便想下去一下:“外祖母,那炉子上的药还没有煎,我去瞧瞧,您今日该吃药了。”平时能待在老人身边的日子确实不多了,敬一份孝心也好。
蔺老太太听说她的意思以后,让她下去了。
其实这种事情下人做就可以了,司琴和墨画已经守在耳房这里,看到姑娘今日也如期而至了,司琴还有点感叹:“姐儿您其实交代给我们做就行了,这种事情,小心也伤了您的手。您是金贵的身子,将来还得嫁人……”
说到这里,司琴更加感慨良多。如果顾云瑶能嫁进侯府里面做世子夫人就好了,知根知底,对她们从来不端着架子,还有孝心。搁在许多大家族的小姐身上,巴不得把这个事情交给下人来做。
顾云瑶却说:“还是我来吧。”她也不是想故意做样子给谁看,一个人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没必要为了刻意讨好侯府而这么做。蔺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是生下她的母亲的母亲,就这么简单。
墨画本来已经准备替她煎药了,这种事她很拿手,看着顾云瑶要坚持,就站在她的旁边,有时候替她扇扇扇子什么的。
很快药煎好以后,顾云瑶穿过北园重重的抄手游廊,此刻也端了药经过这里。
那天和纪凉州说完话以后,他就离开了,没有交代去留,顾云瑶发现他身上背的包袱,知道他很有可能被赶出顾府了,但是具体原因还不清楚,派了人回顾府一趟,回信里头是她父亲的笔迹,勒令她以后最好都不要与纪凉州有来往。
顾德珉很敬重纪广,毕竟是救国救世的大英雄。敬重归敬重,肖氏还有顾老太太她们的担忧也不全无道理,若是真的被皇帝陛下知道他们顾府收留了一个被定叛国罪的儿子,而且这个孩子,本应该在灭门者的名单上面,应该是一个必须死去的人,他却好好活着,若是被隆宝帝知道了,就是欺君罪!
算纪凉州运气好,告诉的是当时亲自去了结纪家性命的阎钰山,阎钰山不可能告诉隆宝帝,也不可能告诉第三个人。至于当日跟随他的手下们,知情了以后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那就不得而知了。
顾云瑶虽然不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也被这封信给惊到,倒是蔺绍安像是知道了什么,抄手游廊的尽头,他在和一个人说话。
顾云瑶没打算偷听,她是不小心撞见的,此刻想走也已经来不及了,乖乖站在原地,手里还端着药,她在一堵墙的后面,听到蔺绍安在问话,蔺老太太应该是已经回房休息去了。
蔺绍安道:“我父亲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