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德珉一回到顾府, 跑到安喜堂来看情况, 人都还聚在这里。
顾老太太在正堂高坐,顾大爷也在他后面一脚赶了过来。肖氏侧立在顾老太太的身边,顾云瑶则也站在老太太的左手边。
顾钧祁轻轻拧着眉, 院子里面, 有六个家仆正分别把惠姨娘、顾钧书、方嬷嬷按在长条板凳上面,顾老太太就在远处冷冷地看着,默然不语。
顾德珉心里一急,快步往前走了过去,林明惠在他来前, 已经被家仆打了二十板子, 疼得她一张清丽的脸容更加惨白, 几乎晕厥过去。
生第一胎顾云芝时,她有些难产, 好在与孩子两个人的性命被保住了。后面生文哥儿的时候, 按说应该会顺利一些,结果也是铤而走险,才得以保全母子二人。自那以后, 她的身子一直没养好,平日顾德珉心疼她,也念在她为自己添了一双可爱儿女的份上,会多给她房中进添补品。
她以前就没受过什么苦, 直到老父亲家道中落了, 才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时日。不过不久以后, 就被寻到她的顾德珉带回顾府好生对待了,原来的蔺月柔房里有什么,她就有什么,蔺月柔房里没有的,她也都有。
她是受过苦,相较于原来奢靡的内阁首辅家的千金大小姐生活,之后有一段时日,比较清贫,吃不到山珍海味罢了,但是何曾受过皮肉之苦?
此刻被架在长条板凳上面,身上因极致的疼痛,钻出不少冷汗。两个家仆下手不轻,一个是得了顾老太太的令,一个是他们平日对这个把身份自抬上来的姨娘很不喜欢。
听到顾德珉前来的动静以后,惠姨娘睁着一双眼,努力望向他。
顾德珉看到她朦胧的泪眼,脑门也是一热,挥开其中一个正要继续打板子的家仆。
她身上,原来素净颜色缎子做的裙袄,已经被血色给慢慢渗透。
顾大爷看到这一幕,心里也是震撼不已,连忙去瞧长板凳条上趴着的大儿子,顾钧书的屁股要好许多,应该是给他打板子的家仆念在他是长房大公子的份上,不敢下狠手。
顾德珉刚下朝回来,来不及换下公服。一撩官袍,他就跪在院子里。地上寒,冷风吹,他不惧冷,摆明了要与惠姨娘同甘共苦。
顾老太太看到这一幕,指甲陷进肉里,还是声音沉沉说道:“二爷应是知道了我罚他们的来龙去脉。”
郎中在把过顾钧文的脉象以后,已确保他平安无事,只是落了水,人的精气神受到影响,孩子应也是被吓住了,所以现在看来会有点回不过神的情况,倒也无碍。在大爷和二爷两个人回府之前,郎中已开好了几副药,早先时候顾老太太就着人陪他去医馆取药,回来以后先煮了一碗汤药给文哥儿灌下去。
顾德珉不仅得知了来龙去脉,还知道文哥儿已经平安无恙。
他往前挪行了两步:“既如此,母亲为何要罚明惠?明惠她……她又何错之有!”
顾云瑶有时候其实不想和她爹计较什么,他不宠她,是前世就体会过的事情,再重新体验一回,也不会觉得难以忍受,今生重活了以后,她最大的想法就是让祖母长命百岁,笑口常开。
有些惹人恼的事情,还是别总麻烦祖母吧……
她没想到,她爹一遇到惠姨娘的事情,就开始脑袋发热了。其中的缘故为何,他怎么会看不透?
她爹在朝为官多年,可是个能立足不倒的人精!至少前世在他被贬前是。
顾云瑶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提醒一下他的父亲,道:“爹爹有所不知,三弟弟在落水前,跟在惠姨娘的身边。惠姨娘求祖母的时候,口口声声说三弟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怀他辛苦,根本不忍心也舍不得他受难。可三弟弟落水的时候,惠姨娘怎么不跟在三弟弟的身边?惠姨娘还说,平日她都有好好交代三弟弟还有芝儿姐姐他们,一定要谨记顾府的家训,兄弟姐妹之间要恭亲友爱,三弟弟因此还拿大哥哥做榜样,要好好和他学习,可瑶儿素日见到的是,三弟弟不怎么与大哥哥说话。”
“三弟弟突然冒失地冲过去,惠姨娘竟然也不过问,害三弟弟落了水,如今计较到大哥哥的身上,二哥哥帮忙大哥哥说了几句,惠姨娘就以二哥哥在同一个五岁孩子计较为由,不让他说了。大哥哥也就比瑶儿大了一点,才十一岁,惠姨娘又怎么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计较呢?”说着,眼里还渐渐泛了泪花。
一帮长辈都被她流泪的模样给摄住。
肖氏尤为动容,顾云瑶一直在替她的长子说话,语声还有说辞都略显稚嫩,不如顾钧祁那般描述通透,但正因如此简单通俗的阐述,更容易抓住人心。顾云瑶每一句话看似是孩童的困惑,实则聪慧如她,是在暗中帮顾钧书!
顾德珉也被云瑶的一番说辞给搅得说不出话。没错,顾钧书也只是个孩子,才十一岁,惠姨娘现在就想把他置之死地,是有点太计较了。且不说顾钧书的年纪如何,他毕竟是兄长的儿子,又是府内的嫡长孙,身份在这里,非同一般。大爷的官位确实不如他高,在府内,却是他敬重的兄长。顾老太太从小就要他们兄弟一条心,顾府能有今日的成就,实在不易,离不开家庭和睦友亲的功劳。
顾德珉怕这件事再闹下去,影响两房之间,还有他与大爷二人的关系。
顾云芝在旁边用哭声提醒父亲。顾德珉才回过神来,又看到惠姨娘快没了气息似的,躺在长条板凳上,他的心里顿时很不好受,想着继续求求情。
“明惠她虽照看文哥儿不力,可文哥儿也只是想亲近亲近书哥儿罢了,书哥儿是府内最大的孩子,难道明惠还得从开始就得防着他不成?”
惠姨娘先前铺设的内容起了作用,顾云瑶听到了,心里冷冷一笑,她如何不知,惠姨娘说的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对话,实则都是在为这一刻打点?
所以说来说去,都成了顾钧书的错。文哥儿想和他亲,他不领情,还害文哥儿落水。惠姨娘没守在文哥儿的身边,是因为认定了顾钧书是值得信任,不会做出越矩行为的人。
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顾云瑶仰着脸望向顾老太太,泪花还在眼眶里闪烁不定:“祖母,惠姨娘看到大哥哥在独钓台,居然不去行个礼,还躲起来让三弟弟自个儿去,是想害三弟弟失足落下水吗?”
顾德珉听了,一怔。心知这件事上大势已去,确实帮不了林明惠了。
惠姨娘虽然被打得有点发晕,意识还是清醒的,十指抓死了,牢牢抠住板凳的最前端。顾云芝看到母亲如此,便说顾云瑶:“二妹妹怎么能这么血口喷人,我娘她可是三弟弟的亲生母亲,虎毒不食子,哪有亲娘会加害自己的孩子!”
顾云瑶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一张脸故意摆满了困惑:“照芝儿姐姐这么说,为什么惠姨娘不同三弟弟一起去见大哥哥?”
顾云芝被堵得脸色通红。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顾老太太的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慢慢说道:“二爷也看到了,听到了,惠姨娘身边的孩子,不称她为‘姨娘’,反称‘娘’,平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算了,事到如今,惠姨娘是越发的没有规矩,我倒没有先问她,为何没有看顾好文哥儿,明知文哥儿小,还带他到墨池边玩耍,口口声声说是文哥儿的生母,我却不知她究竟安的什么心思,既然到了水边,文哥儿是个调皮贪玩的年纪,不贴身看顾,任由他一个人前去找书哥儿,这就是她和方嬷嬷犯的最大的错。如此不像话!自己没做好母亲的责任,反而怪起大公子来!”
顾德珉被老太太洪亮的声音一震,不敢再多言。
顾云瑶差不多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她还没有说出更狠的内容,譬如时机如此凑巧,惠姨娘把文哥儿故意带到独钓台,想假借他手迫害大房这边等等……她知道前世的纠葛,肖氏的父亲和惠姨娘的父亲是政敌,如果她这么说出来,惠姨娘可能就完了。但她的父亲也会极力否定,因为虎毒不食子。且如今她只是个孩子,按照长辈们的理解,应是不知道肖氏与惠姨娘多年前早就结下的仇。
顾老太太又皱眉说道:“此番我也不单只罚了她一个人,方嬷嬷还有书哥儿都要一并罚了。谁再有反对的意思,都主动趴到长凳上去,让家仆给我打。”
她摆手示意,让家仆们继续:“接着打,书哥儿再有十板子,惠姨娘和方嬷嬷一人追加三十板子。”
惠姨娘听了之后,是真的昏了。
……
惠姨娘被人从长凳扶回文轩阁后,一整晚都食不下饭。此次换做顾云芝一直在她身边哭。
方嬷嬷也被打得不轻,她年纪本来就大了,差点赔了一条老命。比轻易地把方嬷嬷从她身边发难出去还要狠。
此番是她失策了,不曾想过蔺月柔留下来的那不受宠的女儿,居然这么的伶牙俐齿。有些人年纪是小,比别人多许多心思。惠姨娘现在还不明确,顾云瑶那丫头,到底是年纪小童言无忌,还是真的秀外慧中,心思通透。
她趴在床上,接连有半个月,乃至一个月,都要保持趴着或侧着的姿势睡觉。顾云芝已替她抹过药膏,看到她受伤的地方,热泪盈眶。
惠姨娘只觉得她的这个女儿,心思太愚钝了一些,若是她想的不差,顾云瑶真是个不得不防的主,她的女儿若是还想在顾府里争得一席地位,就不能像现在这般没出息。
惠姨娘叫她别哭了,顾云芝忍不住,说道:“我叫您一声娘又怎么了?您是生我养我的生母,还不能叫一声吗?”
惠姨娘叹气,望着满脸泪痕的她:“你呀,就是学不会忍,教了你多少次,你还是不长记性。”
顾云芝抽抽噎噎说道:“他们就是瞧着我们势单力薄,才能这么欺负人。”
惠姨娘有点累,叹了口气,不想说了。就这么趴着睡了一夜。顾德珉竟是没过来……好像是老太太把他单独留下说了什么话。
第二日天方一亮,已是除夕当天,整个京城热热闹闹的声音从早一刻传遍大街小巷。大爷和二爷被放了春假。时日也不多,只有短短三天。
文轩阁内,惠姨娘撑坐起半截身子,在房里丫头珠翠的料理下,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冷风忽然从屋外灌进来,另外一个贴身伺候的丫头锦屏跨门而入,嘴里不停地说:“姨娘,出事了……”
惠姨娘听到出事的话就头疼,这身子还没好,脚底虚浮都不能站稳,还是勉强问她出什么事了。
锦屏对她附耳几句,听完锦屏的话以后,惠姨娘只觉得脚底被灌了冷风,能凉到心里:“……你说什么,你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