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近晌午的时候, 誉王乘了一顶轿子回来, 纪凉州以步代马,胸前抱了一把刀鞘镶金边的宝刀,静默地走在前面, 也不说话。
不少人看到这乘轿辇, 纷纷避让。虽说誉王已经尽量低调了,前面步行的纪凉州,周身散发的清贵公子的雍容气度,叫人忍不住感叹一声,陪护的小侍卫都能如此不得了了, 轿子中的人会是怎么样的人中翘楚?
誉王此次回京, 除了要陪王妃看看许久不见的家人以外, 也是因宫中传来了一点不好的消息。
太后病重,已经重到卧榻不能起来的地步。虽然不是他的生母, 往年同辈的皇子们, 都要尊称她一声“母后”。
更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立谁为太子。
轿辇忽然摇摆不定一下,誉王悠悠挑开帘子,只露出一道斜缝, 正好能够看到纪凉州的背影,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纪凉州冷清的双眼凝视了一下前方,说道:“前面的路口聚集了很多人。”
听他说完以后,誉王也将目光投向前方, 轿帘高高撩开, 果然见到前面路口如纪凉州说的那般, 混乱不堪。
街边还飘着豆花香,有户酒家舍不得砍院子里的歪脖子树,树梢从墙头探了出来,在冬日,枝桠都枯了。石板路一路往前延伸,还能听到有些人踩踏石板路时发出的闷闷的声音。这一处地处繁华中心,侯府就在临近不远的一个大胡同里。
誉王是一个不喜麻烦上身的人,宫中的杂事尤多,老一辈的纠纠葛葛已是很麻烦了。他能从宫中的大染缸里逃离出来,不引火烧身,靠的便是不轻易找麻烦上门。
一群明显穿了东厂服制的人们,正在人堆后面追赶什么人。
路上行人神色慌张,匆匆避让,有些来不及避让的,或是在街边摆些小生意买卖的,都被一带连锅端了。
他看着前方,有些出神,最近他的皇兄越来越疑神疑鬼了。自从登基以后,开始重用阉人。听说京城里面有人散布谣言,疯狂派人捕捉。老一辈朝中重臣,下场也很惨,被皇兄发落了不少。好一点的情况是告老还乡,差一点的情况是流放,最惨的直接诛九族。最近朝中的矛头指向了原福建巡抚的田大人。那是一个为民造福的好官,却好像是触犯了阉党的利益。
皇帝信任阉党已经信任到着魔的地步。个别为田大人说话的官员,已经得到了相应的惩罚。或是罚俸禄,或是被降职。誉王帮不了什么忙,只能感叹一声。
锦衣卫成立之初,搞的就是情报打探工作和侦察群臣们行动的任务。持有驾帖,可以直接逮捕犯人。但后来,又成立了制衡锦衣卫的东厂。如今在阉人的被重用下,东厂的权势可谓滔天,连锦衣卫都成了他们的走狗。
领头逮人的就是原属锦衣卫的缇骑,一个个身材魁梧,持刀而立。混乱的人群当中,誉王看到了一个熟脸,他本要乘进轿子里,来不及了。
阎钰山也没想到这么巧,会在大街上捉人的时候能碰见老熟人。
他看上去不太想要见到他。阎钰山明白,这位老熟人很害怕麻烦事。阎钰山与许多人勾结的同时,也有不少人不屑与他为伍,毕竟他主动放弃了一个男人最主要的部分。那代表了一个男人的尊严。
倘若用一份尊严,可以换取无数人的性命,得到财富,得到权势,甚至是地位,那是值得,还是不值得?阎钰山笑了,主动迎上前来,嘴唇轻勾,他白皙的皮肤好似吹弹可破,丝毫不见有岁月的痕迹。某个人越是怕麻烦,他越是期待对方被麻烦的样子。
誉王本人倒是有点淡淡的,不表露颜色。阎钰山先开口说话:“王爷此番回京,来的甚是匆忙啊。”
誉王只是略微笑着:“陪王妃回来探望她的亲人,倒是阎大人,很忙的样子。”看来他回京的真正目的,宫中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出来。
不传出来才好,那个消息必须封锁。目前皇帝上朝,已有大臣启奏陛下,希望能够早点立太子。
关于太子的人选,也备受争议。现今的内阁首辅陶维认为,立太子一事需得遵从祖制,所谓祖制就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顺序,所以应当是先考虑立皇后所出的嫡子。然这么多年来,皇后只为皇帝添了几位公主。倒是其他的嫔妃,争先恐后诞下了皇子。
如今是隆宝九年,皇上最大的皇子也已经十二岁了,尚未出阁读书,是隆宝帝在嘉欢年间作为太子时期诞下的孩子。
陶维的想法便是,不如立这位最大的皇长子为太子。
内阁次辅谢禾源持反对意见,认为既然要遵照祖制,便该等皇后所出的嫡子。否则哪日皇后诞下龙子,是要让立好的太子退位吗?
他们两个人争论不休,让皇帝很是头痛。干脆千里书信一封,叫誉王回京一趟,好好畅谈一番此事。
誉王明白,最大的那位皇子资质平庸,他的皇兄有所顾虑,也是合情合理的事。皇兄虽宠信阉人,造成了一些杀戮,还不至于糊涂,究竟一个孩子适不适合做未来的君主,他能一眼看出来。
誉王的心里其实也没答案。他离京太久了,后继出生的皇子们,统统没有接触过,他不太了解。只是册封太子一事,事关重大,不能轻易的为人所知。尤其是像阎钰山这种可能会加以利用之人。
也要暗中观察一下哪位皇子会想到和阉人为伍。不过他们年纪都小,誉王又觉得没有必要。
斜里突然插进来一个缇骑,禀报阎钰山:“报督主,要犯首领已捉拿到。还是督主英明,放榜告知不日将田大人在午门斩首示众,他们这些想劫走田大人的流民才会先露出马脚。但是……”这个人的声音微微小了一点。
阎钰山听不清楚,问了一声:“但是什么?”
“但是,剩下的人都给他们跑了。”说完后来报的缇骑脸色煞白,才看到一旁还立着身着公服的誉王,又赶紧跪拜。
阎钰山笑了笑,一掌拧住那人的额头,止住了他的拜礼。轻轻的一发力,好像都能把那人的头拧下来一样。缇骑的头颅被狠狠拧在他的指缝间,两只眼睛暴突,却连动弹一下都不敢。
阎钰山像丢没用的东西一样,狠狠地把他丢到一边,冷笑着说道:“这种无聊的话,就不用禀报我了。回去以后自行了断,别让本座再见到你。”
誉王默默地看着眼前一切,不说话。纪凉州在誉王不发声时,也随他一般,只是静默观察。
东厂出了名的阴毒狠辣,誉王早有见闻,如今更近一步地看到他们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疯狂杀人,和海上那些见人就害的盗贼们有什么分别?
阎钰山俊美的面容挂了一抹轻松的笑容,说道:“叫王爷见笑了,确实是有些忙。王爷若不急于离京,下官改日定当上门拜访。”
誉王慢慢一笑,听到他自称“下官”时,眉目微动。这些个被阉了的“怪物”,如今都能在朝廷为官了。
誉王道:“既然阎大人这么忙,本王就不打扰了。”和纪凉州说了声,“继续回府吧。”
纪凉州应了一声,主动为他挑开轿帘。冷冷的眸光看了阎钰山一眼,始终不发一词。
阎钰山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别样的内容。心绪因他这无波无澜的眼,竟然有点乱了。
或者说,被他瞧得很不舒服。
誉王钻进了轿子,不久以后纪凉州就跟着四名轿夫们一起远离了是非之地。
他们走之后,阎钰山站在原地,却是看了很久。轿子很快钻进胡同里就看不见了。阎钰山挥挥手,又来了几名役长和番子,东厂干活的人主要就是他们。阎钰山道:“适才跟着誉王的那个人,你们都看见了?”
几个人纷纷点头:“看见了。”
阎钰山轻描淡写地说了声:“下去查。”
几个人同时应“是”。
阎钰山还是往轿子消失的方向看去。他很想看看,有冷血动物——蛇一般眼神的那小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
顾云瑶回到顾府门口,桃枝好像被任命留在门口等她回来。端了一个小杌子正襟危坐,眼睛老瞅着她离开时的方向。
一看到她来,即刻欢欣雀跃地丢下小杌子,奔了过来。
顾云瑶回来时还是坐在马上,只是和去前不太一样,去侯府时,她的表哥和她前胸贴后背的,回来的路上,就不这么干了。
蔺绍安一直牵着马,偶尔会用手去扶正她的腰,以防摔下来。一路就这么过来了。蔺绍安暗红色的锦袍在晚霞的余晖下像是融成了一体。他长身挺拔,立在马侧,嘴角总是挂着笑。顾云瑶不觉多看了两眼。
倘若是别家的大姑娘,会为这样的他着迷。他笑起来看着人的样子,真像是拥有眼里只容得下那一个人的痴情。
但她知道,他会娶妻。
而那个人,似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