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心头思绪各异,看着马上老人,看他沉默思绪。
此刻青山,苍翠如墨,秋月升天。
屯堡内,众军士沉默地卸下军服,叠放整齐,换上了百姓衣着。
有人将神机弩拆散,抹上牛油,裹上麻纸,装入箱中。
有人将刀枪入库,陆陆续续地空着双手走向后门。
每个人走到屯堡后门,都跪下,冲着堡门方向审食其的背影磕头,接着抹着眼泪离开。
人影晃动,转眼间屯堡内已经空了。
…………
此时,僧人和周易早已经进入山中,由两个健壮的军士背着,沿着一条小路,越走越深。
最后一段路,完全是在密林中跻身而过,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峡谷。
峡谷极窄,只容一人侧身而过。
军士将二人放下,僧人之伤在路上由灭魔卫进行了医治,已经可以勉力行走。
周易一路倒是没受什么伤害,还是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
一个军士递上了一个包裹,说道:
“这里就要你们自己走了,穿过这个峡谷,就有大路下山了。”
接着又从贴身衣物中掏出一个蜡丸,递给了僧人。
“这是大将军给你的,出了峡谷捏碎可看,包裹里有些干粮银两,路上用。”
僧人深施一礼,言道:
“大恩不言谢。”
“不用不用,我们还要谢你照顾小少爷呢,多谢了。”
两个军士也是弯腰一礼。
言毕,僧人牵起周易的手,慢慢地走进峡谷。
“你们叫什么?”
突然,一直木楞的周易脚步停下,回首问道。
两个军士互相看看,笑了,其中一人回答道:
“我们的贱名有什么好说的,都是大帅的手下,实在要记,小少爷就记住大将军的名字吧,尊姓审,大名食其,审食其,大将军。”
“审食其,审食其,那你们的呢?”
周易小声念了两遍,接着又问道,脸上因为有了执拗,倒显得生动了。
两人见此,黝黑的脸上竟然生出一抹不好意思,互相看看,开口道:
“小少爷既然坚持,那我们就说了,我叫张牛,他叫李横,都是你爹大帅的属下,但我们也没见过大帅,可惜得很……”
“好了,就你话多,天色快黑了,让小少爷赶紧行路吧。”
名叫李横的军士瞪了他一眼,打断他的絮叨。
“他不是我爹,但,我是他的后人。”
周易轻轻地分辨道,二人也没注意听。
“那其他人呢?都叫什么?”
周易也不知道记住名字有什么用,但冥冥中就觉得一定要记住他觉得要记住的这些人名,牢牢地记住,并分成两边。
“小少爷,其他人我们也不知道,都是临时聚在一起的,都是认大将军,你就别问了,天色已晚,赶紧走吧。”
叫李横的军士说道。
周易见此,不再坚持,又恢复木木的神色,转身跟着僧人走进峡谷。
…………
“小少爷,好好活着啊。”
身后张牛的声音远远传来,再回首,只见弯弯曲曲的峡壁,不见其人。
…………
张牛与李横在峡谷两侧攀缘,不一会来到了山顶,细小的峡谷,上端分离甚远,向对面望去,只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两人将早已准备的一大堆山石往下方推去,“轰隆”之声久久回荡。
不一会,峡谷入口已经被封死。
两人在山顶站立了片刻,接着跪下,冲着屯堡方向磕了个头,站起来,转身就走。
张牛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冲着对面李横的背影大声喊到:
“兄弟,保重。”
李横身子一停,没有回头,接着又继续前行。抬手往后面挥了挥,嘴中喃喃道:
“保重……兄弟。”
语毕,泪流满面。
…………
此时,众多军士已经进入山中,在深林中的每一条小路不断分开。
每当此时,众人默默抱拳,从此天各一方。
大半个时辰,众人如水入大海,各自分散消失在了大山之中。
………………
此时,僧人带着周易已经走出峡谷,面前一条被踩得结实的山路。往下看,林梢掩映处,一片酒旗露出一角。
僧人捏碎了蜡丸,里面一张帛书,上面画了一条路线,终点处画了一处房屋,背面还有数字——“至此处,可安身。”
僧人回头望了望,接着,牵着周易的手,上路,下山。
…………
此刻,屯堡前,一个时辰已过。
魏忠贤精神大作,看着让出马头,露出堡门的审食其,尖声叫到:
“进堡,搜索,追拿。”
众青衣小帽立即蜂拥而入,方光明不为所动,看着审食其。
审食其微微一笑,摇头说道:
“一个时辰,还能让他们追到,也太看不起我,看不起大秦军士了。走吧,都进去看看吧。”
轻转马头,老马慢慢步入屯堡。
方光明众人马都没上,而是步行跟随审食其,进入了堡内。
只见堡内,干净整齐,各种物件井井有条,丝毫不像衰败外观那般,一个个大箱子置于场中,每个屋门都敞开着,已经空无一人。
“大秦军队,最重规矩,就算我们干的是杀头的买卖,军容整洁也是必须的,哈哈……”
看着在马上大笑的老人,方光明、小雨、灭魔卫众人都是面目尊敬之色。
青衣小帽们各屋乱窜,只见床铺整洁,上面放着一套套大秦军服,屋角整齐放置着大秦直刀。
打开空地上的箱子,神机弩部件齐整,保养到位。弓箭也都取下了弓弦。此种景象,令人叹然。
“这些都是大秦军械,你们走时带回去吧,我们是不会忘记我们的身份的。”
审食其冲着方光明说道。
方光明郑重点头。
…………
“搜,往后门山上搜。”
魏忠贤面色凶恶,不甘心的大叫着。
话音刚落,只见一点红光在远方树梢显现,接着,一片浓烟升起,继而火光显然。
…………
天高气爽,正是秋意浓时。
虽然山上绿色不减,但林木干燥,火势一起,瞬间蔓延,刚冲出后门的青衣小帽们只能戛然止步,无可奈何。
“魏公公,我不知道防守了多少魔族进攻,要是连你们都挡不住,我岂不是辜负了大帅的简拔之恩,还不得羞愧至死啊,哈哈……”
老人爽快大笑,言语中终于透露出一丝行伍雄风。
“审食其,帝京外围,你放火烧山,你就不怕涂炭生灵,惹得百姓惊惧?”
“哈哈,从你嘴里听到关爱百姓,忠君体国的话语,还真的是不适应。”
魏忠贤怒极,瞪着审食其。
“放心,我这一辈子,虽说是报私仇杀魔族,但间接地也算保护了大秦百姓,临了了,自不会胡来。”
此刻,山中,密林深处。
一道百多长宽的深沟处在山火的尽头,深沟内引水在内,边缘林木被砍伐一空。
数个军士身着百姓衣物,对着屯堡方向,跪地磕头,接着四散而去。
只留下身后火焰,愈来愈烈,向屯堡蔓延而去。
…………
“逆贼,叛逆,给我将他拿下,押解进京。”
魏忠贤屡屡受挫,已经被气得五内欲焚,疯狂地咆哮着。
“嗯?”
方光明勃然色变,手不由地抚上了戟把,看向魏忠贤的眼神中杀机毕露。
小雨倒是没紧张,反而戏谑地看着魏忠贤。
魏忠贤瞬间反应过来,开口道:
“监视,监视入京。”
“魏公公,你的胆子还是不够大啊,我还以为我能成为第一个被你「净事堂」捆俘的大将军呢,虽然是个去职的。”
魏忠贤听到审食其的调侃,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甚是尴尬。
…………
大秦军人,只由皇帝和军部掌控,只由皇帝和军部派遣,也只能由皇帝和军部定罪审判惩罚,其他人等一概不得插手,否则,满门抄斩。
至于大将军这种顶级军人,连军部都不得直接处理,只能提出建议,由皇帝定夺。
这是大秦帝国保证皇权的底线。
更重要的,这是人族在对抗魔族的战争中形成的铁律,军人必须要有尊严,必须要有优待,必须不受羁绊,否则,战力无法保证。
虽然,人族内部国战频仍,但不管什么时候,对抗魔族才是人族头等大事。
曾经在人族历史上,荆楚两国争战,荆国已经攻到了楚国的皇宫。
此时,示警魔烟升起,荆国军队立刻掉头就走,而险些被灭国的楚国立即宫门大开,残余的军队跟上前方荆国军队,互称袍泽,共赴前线。
…………
如果今日魏忠贤失心疯地绑了审食其,审食其绝不会反抗,而明日,军部,整个大秦军队就将展开反噬,大秦皇帝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反对,魏忠贤小命就没了。
这……就是政/治正确。
想到此处,魏忠贤不禁冷汗潸潸,只觉得眼前一个大坑深不见底,自己差点就掉了进去。
…………
审食其见魏忠贤失魂落魄,微微一笑,驱马,越出后门,向着已经蔓延至山脚的山火而去。
“大将军……”
方光明不禁高呼,声音恳切。
身为大秦军人,对于这位毫无背景,从最底层爬上来的老人,方光明跟许多大秦军人一样,充满了敬佩和仰慕。
…………
审食其面孔被火光照得通红,感慨道:
“我这一生,不算白过,苦也吃过,福呢,也享受过了,如今恩也报了。说起来也没什么遗憾了。”
审食其面带面带缅怀之色,继续说道:
“唯一遗憾的是,不知道老家在哪?当年离开的时候年纪太小,又失魂落魄,没注意留心。现在年纪大了,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审食其回头京城方向看了一眼,驱马又向前,老骥一声嘶鸣,踌躇不前。
审食其俯下身子,贴在马耳边低声细语,老骥变得镇静下来。
众人莫名呆滞,不知所措。
就这样看着一人一马走进了火海,消失不见。
…………
不知何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火海中传出,似真似幻。
“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