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一缕埙乐似有似无,低低盘旋在芩枫苑上空……林伊人缓缓睁开星眸,聆听那幽咽飘摇断断续续的埙曲,神思微微有些恍惚。
祁境见林伊人醒转,轻声道,“公子可感觉好些了?”
林伊人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祁境道,“琴娘适才派人送来了粥菜,不如属下扶公子起身吃些?”
林伊人微微摇首,眼角瞥见摆放在身侧的七根银针,涩声道,“是言绪施的针?”
“是。”祁境迟疑一瞬,单膝下跪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公子责罚!”
“怎么回事?”林伊人咳了几声,“起来说话。”
祁境依旧跪在原地,“早间公子歇下后,太子便差人送来了两株兰花,属下见那兰花清雅芬芳,便摆入了屋内。可言公子说,兰花的花香实为药引,将公子疗伤的良药变为了毒药,反而害了公子。”
“申陌儿……”林伊人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案几,沉吟片刻,“此事原也怪不得你,今后多加提防便是,先起来吧。”
祁境起身垂首道,“言公子已然猜出太子与申姑娘之间必有勾连,对于二人联手对付公子之事亦颇为诧异,属下虽勉强搪塞过去,但言公子显然依旧心存疑窦。”
“言绪的确聪明绝顶,”林伊人微叹,“好在明日.他就会离开秋逸山庄,今后便是天涯陌路,各奔东西,也不必在意这许多了。”
啪嗒!
林伊人话音刚落,窗外突然传来一记轻响。祁境警觉地吹熄蜡烛,推窗跃出。
吟薇阁外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一抹纤细身影坐在亭阶之上,依旧吹着似有似无的埙乐。
祁境四下打量一圈,并无任何发现,正欲返回屋内,突然发现窗檐下多了一个青绿色的竹管。
祁境拿起竹管,看到竹管尾部赫然刻着一个浅浅的“夕”字,立刻转首看向茉蘅阁。茉蘅阁二楼,申陌儿轻衫婀娜,玉颜轻髻,堪堪将窗阖起。
祁境犹豫片刻,回到屋内,将竹管呈给林伊人。
“打开看看,”林伊人抬眸道,“这大约是夕泠宫传递讯息之物。”
祁境迟疑道,“申姑娘心肠歹毒,万一竹管中又是害人之物……”
林伊人唇角微勾,“她若真想下毒,何必要用这个刻字的竹管,提醒你我此事与她有关?”
“也是。”祁境小心挑开竹管,见里面仅仅放了一片竹叶。
“斟酌姮娥寡,天寒九秋……”林伊人看着竹叶上的墨迹,淡淡道,“祁境,扶我起来。”
祁境轻手轻脚将林伊人扶起,“公子且安心歇着,若是申姑娘惹您不痛快,等施莫、邱毅他们回来后,再收拾她不迟。”
“谁说我不痛快了?”林伊人道。
祁境指了指林伊人手中的竹叶道,“申姑娘一边与太子不清不楚,一边给您这儿左一个嫦娥孤单,右一个嫦娥寒冷,是个男人心里都不会痛快了。”
林伊人微微扬眉,“这诗的意思你倒是挺明白。”
祁境哂笑道,“怎么说也随您读了两年书不是?”
林伊人道,“你可知那诗原本为:斟酌姮娥寡,天寒奈九秋。”
“申姑娘毕竟是江湖中人,”祁境抓了抓脑袋,“虽则想对公子一诉衷肠,偏偏记漏了一个‘奈’字,平白让公子笑话。”
“申陌儿为何独独漏写一个‘奈’字?”林伊人摇头笑道,“只因她想表明,今日所为实属无奈。”
“无奈……无奈……”祁境思忖半晌,跳起道,“若非申姑娘将那兰花的功效告知太子,太子怎会以此加害公子?眼下见公子无恙了,便来说什么无奈,实在未见过如此卑鄙之人!”
林伊人若有所思道,“无相一向对申陌儿颇为戒备,许是落云指的事让无相占了先机,申陌儿不愿让太子以为,她与翯王府有任何关联,故而为显忠心,便走了兰花这步棋。”
“红颜祸水!”祁境恨恨道,“属下原以为申姑娘倾心公子,未曾想她居然将公子当作邀功的筹码,实在可恶!”
林伊人斜睨了祁境一眼,“你去前院找些水果来。”
“那可不成,”祁境急道,“公子一日未进主食,现在应当吃些暖热的粥菜,怎能吃水果?”
林伊人凉凉道,“我见你做红娘做得辛苦,该吃些水果润润喉咙。”
“公子言重了,”祁境干笑两声,“属下这就给您端上粥菜,好歹要在五皇子和郡主回来之前,将您养得好些,否则,届时属下不定要被怎样责罚了。”
“这次回府后不如让你去调教婢女和厨子?”林伊人道,“听说很受人待见,油水也不少,怎么看都比你做暗卫更有潜质些……”
哐当!
祁境身形一滞,手中碗碟跌落在地。
谷小扇静静坐在亭阶之上,望着苍茫夜空中皎皎明月,心绪一片迷惘。
对于昨夜突然出手击杀自己一事,阿绪至今未有任何解释。谷小扇不明白,那个曾经呵护自己如掌中珍宝的如玉少年,为何会将凌云刺射向自己,谷小扇更不明白,为何叶浮生会不惜陷入险境弃剑救她。
昨夜,听闻叶浮生冲破阵法,死里逃生,谷小扇心中略略松了一口气。若是叶浮生因为救她而丧命,她便不知该恨叶浮生,还是该感激他。
感激?谷小扇微微摇了摇头,她怎能去感激一个杀了师祖和众多倚岚门先辈的恶人?她必须痛恨叶浮生,并且寻找机会杀了他,就像言绪一样,不惜一切代价。
谷小扇拿起埙,放在唇边浅浅吹了几个音符,又缓缓放下,继续呆呆望着天空。
在倚岚门里,谷小扇一贯是被众人忽略的角色。逢年过年,倘若她不硬挤到师娘面前讨要糖果,师门里便连她是否吃过饭也不会有人留意。
偶尔有仙风道骨的大侠上山,师父总会满面骄傲地将阿绪和陆芊芊叫去,展示倚岚门后辈的风采,却从来看不见谷小扇就挨在墙根边,羡慕地偷听那些四个字的赞誉之词。
谷小扇渴望被关注,即便没有褒奖,受些不用挨板子的责罚也可以,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失算了。因为,尽管她一年到头努力惹出许多事端,师门里还是没人正眼瞧她一下。
师父偶尔会传授谷小扇武功,不过谷小扇只喜欢练轻功。因为她一直记得,在灵观镇时,阿绪常常对她说,逃跑的功夫比真刀真枪有用得多。
谷小扇很喜欢去练武场,因为阿绪日日都在那里。看着阿绪与陆芊芊你来我往研究招式,谷小扇总忍不住凑上前虚心求教,直到陆芊芊怒目而视,直到阿绪拂袖离去。
谷小扇常想,若是阿爹在,她就不需要寄人篱下,住在倚岚门,更不需要为了吃口饱饭,而看陆芊芊的脸色,若是阿爹在,阿绪依旧会是那个眉眼含笑的少年,她也还会是那个没心没肺、肆意撒欢的疯丫头。
可是,阿爹不在了。
每每想及此事,谷小扇便会衔着草梗,翘着腿,躺在云雾缭绕的天都峰顶思虑一整天,但却怎样都想不起,阿爹是怎样从她生命中消失的。
阿爹不在了,阿绪也无视她的存在,谷小扇仿佛坠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中,空空荡荡,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