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望挟着田原,一直逃到孤山才停下来。
两个人来到一座荒废的农舍前,公孙望嘿嘿笑着:
“公孙望,你看小畜生灵光不灵光,这回鬼见愁找我们不到了,这叫……这叫小畜生三洞,一洞两洞三洞,小畜生躲来藏去,鬼见愁呢,只有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地哭了。”
田原听到他口口声声自称小畜生,又把“狡兔三窟”改成“小畜生三洞”,卟哧一声笑起来。
公孙望听到笑声,疑惑地看着他。
“你笑什么,”他问,“你不怕鬼见愁?”
“一个女人,有什么好怕的。”
公孙望连连摇头:“鬼见愁厉害鬼见愁厉害,鬼见愁看到小畜生的老婆,喀嚓一下扭断她的脖子。乖乖,小畜生的老婆没有脑壶,岂不糟糕。两个哈蟆八条腿,这么大的眼睛这么小的嘴,阿公公举起大棒槌,哎呀呀,怎么了,这两个蛤蟆一个是小畜生,一个是小畜生的老婆,阿公公一棒槌下去,公孙望,你说该砸谁的脑壳?”
“当然是小畜生的。”
“唉,没有办法,就只好让他砸茶博士屁博士小畜生的了。”
“那个老婆婆为什么要追你?”
“哪个老婆婆?”
“就是鬼见愁。”
“哇,你不要讲她,”公孙望满脸恐惧,“你再讲鬼见愁,我就躺在地上装死了。”
“好了,我不讲就是。”
公孙望突然一个巴掌扇过来:“公孙望烦人,害得小畜生差点就逃不脱了。赖学坯,上灰堆,灰堆高,跌断腰。你想要小畜生也跌断腰是不是?”
田原捂着发烫的脸颊,心想这公孙望真是说变就变。
他灵机一动,突然说:
“小畜生,你敢打我?”
“我怎么不敢打你?”
“小畜生打公孙望,岂不是欺师灭祖,当真是连蛤蟆也不如。”
公孙望愣了,眼睛东看西看,一下子想不出主意,只好狡辩:“是你逼我打的,我有什么办法,我不打,岂不是欺师灭祖。该死的公孙望。”
他伸手又欲一个巴掌掴过来,手在空中突然停住。
“乖乖,差一点又是欺师灭祖。小畜生该死小畜生该死。”
他一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公孙望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嘴里滴哩咕噜的,似在思忖什么,最后,打定了主意。
他转过身,走到墙角,弯下腰在地上刨着,刨去表面的一层泥土,露出下面一块木板,他把木板拿开,转身招呼田原。
田原走过去一看,吓了一跳,木板下面是很大的一个地洞,里面琳琅满目,整整齐齐地摆着数十个茶壶。
他把茶壶搬到地面,两个人又把这些茶壶移到房子中间的空地上。
公孙望走到另外一个墙角,刨出大大小小好几捆木柴,搬到茶壶旁边。
他在房子中间生起堆火,把最大的那个足有一围多粗的陶壶坐在火上,眼睛变得很精神。
田原发现公孙望只要一提到茶或者和茶有关的事情,头脑就会变得很清醒,举手投足,几乎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
“你经常到这里来,这些东西都是你藏在这里的?”田原问。
公孙望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他在大大小小的柴捆里寻找着,一根一根抽着,一会功夫,身边就有了一个小小的柴堆。自言自语道:
“松柴干了一点,柞木太湿了,枇杷枝让虫咬过了,梅树太嫩,种下去不过三年四年。唉,只好将就将就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飞快地削着木柴,神情默默,似乎遇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世上的蠢人只知道茶叶要紧,更蠢的人就说茶叶要紧,茶水也要紧,就以为自己算个懂茶的人了,可笑可笑。他们不知道烧水的柴和壶也是十分要紧的,就是烧水的时候一根柴的形状也是十分要紧的。”
田原刚刚想说什么,公孙望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犀利得就像一把尖刀,吓得他只好闭口不语,默默地瞧着公孙望。
公孙望支棱起耳朵,时不时靠近茶壶仔细听着,再看看壶下的火势,伸手从柴堆里挑出一块木柴,看着火,再用手中的刀削着木柴,削到满意的形状,再放到火堆里面。
“松木火太旺,烧出来的水脉涌气盛,梅树火温吞,烧出来的水阴气太重,柞木耐烧火力又合适,只是拿来烧雪水的话,又难完全除去水里的寒气。枇杷树烧泉水最好了,井水则要用樟树的根来烧,贮了三个月的雨水稍稍有些腥涩味,用黄连木来烧就可以除去,江水寡淡无味,用柏木微火烧烂,则比泉水还要甘甜。”
“唉,世上的人也真蠢得可以,只知道把水分成上中下,然后大家都去找上品的水来沏茶,什么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却不知道井水有井水的好处,江水山水有江水山水的好处。”
“你用平底的陶壶,先取松树木火急攻,再用柞木烧煮,九成开时换成尖底的砂壶,最后用香榧枝木收尾,讲究的话再用罗汉松的炭火煨上一个时辰,这水沏出的茶就远比泉水为好了。”
他凑近水壶,听了听,赶紧抽出火堆里的松木,放了两根木槿和一根油茶木进去,过了一会,他抽出燃着的油茶木,也不觉烫,用刀削了两下,再放进去。
他伸手取过一个茶壶,呷了口水,“普”地喷到火上,火熄下去了。
他打开扇子,不紧不慢地扇着。
“喂,公孙望,你知道这壶里是什么水?”
田原愣了一下,方醒悟过来这是和自己讲话,他想了一会,说:
“当然是虎跑泉水。”
公孙望笑了:“泉你个屁,就是前面西湖里的水,湖里畜牲多,水活而有灵性,用大铁壶烧开,可以用来打底。”
“什么叫打底。”
“就是用这水作底料,再加上其他的水。我这是已经用铁壶烧过的。”
田原觉得这话可笑得紧,笑了起来:“用人的洗澡水不是更有灵性。”
公孙望扳着脸孔,摇摇头:“不行,人气太重,会把水气给冲掉的。”
他停了一会,“当然,如果是用刚刚出世的婴儿洗出来的水是可以的,最好是女的,男的阳气重。还有,十三四岁女孩子泡过的水也可以,豆蔻初开,自带肉香。”
茶壶里的水开了,公孙望取过一个小茶壶。一只手提起偌大的茶壶,竟轻而易举。
他打开大茶壶的盖,把大茶壶里的水倒进小茶壶里,再取过第二大的那只茶壶。他用鼻子嗅着,把小茶壶里的水时而倒进那只茶壶里,时而倒在田仓给他端过来的一只钵头里。
一大壶水,他都是这样用小茶壶一壶一壶倒着,倒有一半留在钵头里。
他说:“一只壶里的水也不是都一样的,要仔细挑拣。”
他拍拍第二大的那只茶壶:“现在这壶里的水已不错了,只是要用来沏茶,还差得远呢。”
他把壶坐在火上,又取过另外一只水壶,把壶里的水倒进这只壶里,他说:“这才是虎跑泉水。”
他把这壶水烧开,又是用小壶挑选,挑出的水倒进第三大的壶里,又倒进一壶雪水。仍旧坐在火上。
后来,他又经过七八次的挑选,分别加进三个月的雨水,去年的雪水,江水、井水,茶园里的溪水和花上的露水。
坐在火上的壶越来越小,壶下面火堆里的木柴也越来越细巧,名目越来越新鲜,大都是田原闻所未闻的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