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山东路和福州路两条路交会转角处,有一家名为杏华的广式酒楼。
杏华楼高二层,由名厨李金海坐镇,要吃正统粤菜,这里是不二选择。
比起人尽皆知的杏华楼,附近一家静山广告社名气虽然不显,却是内行人才知道秘密店铺。
广告社顾名思义,以制作招牌海报,推广营销为业,但静山广告社最负盛名的是拍摄照片。
开业一年多来,店主郎静山最伤脑筋的不是主业干得好不好,凭借担任申报报馆广告主任建立的人脉,业务蒸蒸日上,最让他头疼的,是总有人上门指明找他掌镜拍照。
这和他高人一等,独树一帜的艺术观有相当大的关连,最初只是替好友摄影留念,口耳相传下,请托的人日益复杂,其中不乏有头有脸的人物。
因为把自己作品当作艺术品对待,郎静山不想过于商业化,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得他的眼缘,尤其着仗着钱多,一开口就是拍得漂亮点,不会少了你的暴发户,渐渐觉得不胜其扰,干脆来个避而不见,平时躲在社长室,让员工帮忙过滤,能推就推。
慕名而来的孟小冬和堂姐走进广告社时,刚说明来意,就吃了一个,店主不在,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闭门羹。
通常往返个几次,对方就会知难而退。
「我们都来两回了,他是不是故意躲着不见人,不拍说一声嘛。」
莫约十六、七岁的女孩不住地抱怨,她们诚心诚意而来,想为自己的青春留下一点纪录。
这样客人员工见多了,正要强调只是凑巧,店主绝无此意,一个年轻男子从社长室走了出来。
一和孟小冬对上眼,年轻男子眼睛为之一亮。
若说男生女相,就他见过的人之中,当属段二少为第一。
而女生男相非眼前这位少女莫属。
不是说她长得男人,单就容貌上来说,在女人里少女是极美的,能与她相提并论的不多,表小姐算是一个。
模样、身段是百分之百的女人,浑身却散发着须眉男子才有的英武锐气,若是穿上男装,绝对会误认她是一位美男子。
万中,不,说不定是百万中才能得一的奇人。
「我哥和几个报馆同事到杏华楼吃饭,两位要不要进来稍坐片刻,有什么事当面说。」
年轻男子就是从天津回到上海,接手段二少事业的康慕河。
对于康慕河的自作主张,员工百般不解,才要开口拦阻。
「我会跟我哥说的,你去忙吧。」
郎静山对康慕河十分礼遇,两人关系亦师亦友,员工听从康慕河的话撒手不管。
进到社长室,康慕河翻出郎静山珍藏的大红袍出来待客,隔着门,员工也能闻到茶香,嘟囔地说:「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十五钟左右,郎静山一袭长衫,脚踩着万年不变的布鞋从外头回来,手里提着一盒脆皮烧鸭,压压手,不让员工起身行礼。
员工正要报告店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发现所剩不多的大红袍被人动了,郎静山不给员工开口的时间,大步往自己办公室走。
一开门,康慕河正将最后茶叶倒进陶壶里,两个女孩秀气吃着客户送他的点心。
剎那间,郎静山将本来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大哥,你回来了。」
康慕河笑容可掬地说。
「嗯,带了脆皮烧鸭给你吃。」
将食盒递了过去,等康慕河接过才问:「这两位是?」并没有看孟小冬。
「找大哥拍照的。」
康慕河用眼神引导郎静山往孟小冬那看去。
生得一双慧眼,擅长用镜头拍出人们本质的郎静山,只需要一眼,就明白为何康慕河将人留下。
世上值得拍的景色,名山大泽多不胜数,他终其一生也拍不完,但值得拍下的人却是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
嘉许地看着康慕河后,正色地对两位女孩说:「是哪位要拍?」
「我们都要。」
年纪大的女孩比了比自己和孟小冬。
「有劳您了。」
孟小冬顶着一张端庄秀丽的脸,嗓子不带一丝雌音,干净宏亮好似从高处落下的山泉,几个字就让郎静山觉得心旷神怡。
「三天后,我在广告社等候两位大驾。」
如此独特又钟毓灵秀的美人,郎静山不会放过,若不是怕吓着孟小冬,他都想将人请到摄影间立刻开拍。
「酬劳该怎么算?」
孟小冬谈到实际问题。
「四寸一块,六寸一块五,八寸二元。」
担心郎静山开口就是不用钱,康慕河代替他说,一般照相馆是八毛起跳,他抬高了点,以免孟小冬他们看轻郎静山,其实郎静山拍照从没有过公价,亲友不好意思拿,其他人大多随喜,夸张的有过一百大洋,最差的也不会低于十块。
「不贵嘛!」
孟小冬堂姐松了一口气。
「那我们三天后这个时间再来打扰郎先生了。」
不让堂姐失礼,孟小冬向两位男士致完意,姐妹俩欢欢喜喜离开。
「认识的?」
在康慕河打开食盒大快朵颐时问。
「刚好撞见的,这么好的材料自个找上门,当然要帮你一把。」
「好好的大老板不当,跑来当我的弟弟,你也未免太闲了。」
洽谈登广告事宜时,康慕河结识了郎静山,偶然见到他的摄影作品,整个人受到撼动,兴起拜他为师的想法。
「你又不肯收我为徒,我这身打扮又不像你的员工,不说是你的亲属,小姑娘会放心留在这里?她们来了两回,不一定会有第三回,你又不是诸葛亮。」
权宜之计,并非存心欺瞒。
「喝掉的大红袍,改天我叫人给你送过来。」
「上次拿来的那个铁观音不错。」
相识不久,但知道康慕河向来是个大气的,郎静山不客气地索要高价的名茶。
心里把他当成自己弟子看待,这些束修当作倾囊相授的代价并不为过。
在康慕河走前,又问:「史社长让我问你,明天晚上的餐会你参不参加,请的都是报社大客户,你才来上海滩发展没多久,正是需要人脉的时候,去露个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一现身就顶下上海滩汽车销量第一的洋行,康慕河像是一颗耀眼的慧星,但能不能持久才是问题,在十里洋场,从不缺惊鸿一瞥,暴起暴落的人。
「事情做完我就去,我若是人没到,才劳烦你替我向史社长道声歉,你也晓得我是个新手,一没年纪、二没资历,很难服人。」
承接洋行后,事情一桩接一桩,员工被挖角跳槽,买办自立门户,好好一间洋行变得千疮百孔。
一想到段二少创办洋行时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康慕河自惭形秽。
「卓文识这个人实在不厚道,人各有志,他想去闯出自己的一片天无可厚非,用那些下作的手段断人生路就太不应该了。」
其中一个买办千方百计打击老东家,康慕河焦头烂额多半是拜他所赐。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就当作大红袍和铁观音一样,缴学费了。」
要说和段二少学到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处变不惊,喜怒绝不写在脸上,不能让敌人看透你的想法,除非是设局。
郎静山个性安静省话,既然康慕河充分认识到处境艰难,就不再多说。
「去的话,记得带伴。」
最后的叮咛换来康慕河的苦笑。
走出静山广告社,康慕河走到杏华楼对街,拦了一辆黄包车。
「去福开森路。」
人力车夫勤奋拉着车到洋房林立的高级住宅区,停在一户红瓦白墙,眺望过去能见到大庭院的房子。
「您住这,真是气派啊!我要能住在里面一天,明天死了我也甘心。」
车夫边用毛巾拍打车垫边说,眼睛里充满着向往。
「要不要进来坐坐?」
康慕河邀请车夫入内。
吓得车夫猛摇手:「老板你开我玩笑,我怎么敢……」
以为自己得罪人了,慌张地将车拉走,跑着跑着不忘回头看,就见到康慕河站在门口不久,房子里的人出来开门,走出门外,将康慕河迎了进去。
隔着老远看不清脸,但那人脸上有一条好长的刀疤,暗自纳闷,谁家会找这种凶神恶煞当门房,还不把上门的客人吓死。
「人呢?」
康慕河并不知道车夫目击他进入卓文识的家,知道也无妨,敢作敢当,杀人灭口这件事他不屑为之。
「在客厅。」
刀疤男是前虎狼连的弟兄,董一大,像他这样拿了遣散费,仍留在康慕河身边的人一共有二十七位,他们大多无亲无故,除了当兵打仗什么都不会,因为没有家累,在连上向来是最拼命的一群。
「狼头,我有些老朋友在军中混不下去,想过来投靠咱们,你的意思是……」
过去的狼秘书,跃升成了他们的头目。
「能挨饿吃苦的话就让他们过来,我们现在是百废待举。」
没有势力想在上海滩生存无疑是痴人说梦,不管这二十七人有多能征善战,人数是个硬伤。
「丑话说在前头,纪律比照虎狼连,而且只会更严苛,要他们生死勿怪。」
董一大本来就这样跟老朋友们说的:「那当然,出了事,狼头尽管找我董一大,我来清理门户。」
有了共识,两人不再谈此事,相准今天的目标,清算吃里扒外的叛徒。
卓文识被五花大绑跪在波斯地毯上,嘴里塞着臭袜子,周围有四个人看守,身上完好无缺,没有受到任何不人道的虐待。
和卓文识愤恨的眼光相对,康慕河不解对他说:「窃占吴先生房产,盗卖洋行的库存,明明中饱私囊的人是你,为什么你还能忿忿不平瞪着我?」
呜呜啊啊声音不断,卓文识有话说,但康慕河并不打算让他开口:「二少临走前说了,水至清则无鱼,你们为洋行付出过不少心力,别贪得太过份要我别追究,老人能用就用,不能用尽量好聚好散,需要帮衬的地方也别小气,我全做到了,明知道你亏空了一大笔钱,你的洋行开张,我还是以吴先生的名义送了花给你,你找人破坏我们洋行卖出去的车子,造谣说我们以次充好,我也没找你算账,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说吴先生是个傻子,我跟吴先生不一样,眼睛容不下一颗,尤其事关吴先生的名声。」
该说的话说完了,康慕河淡淡说了声:「放血。」
「让我来。」
几个人抢着干这差事,董一大仗着在连上资格老,抢到第一刀。
呜呜啊啊越来越大,伴随头撞地的哀求声。
死到临头,卓文识才意识到吴先生的继任人是如此心狠手辣,强将手下无弱兵,不该看着康慕河文文弱弱地就轻视他,但从到洋行的第一天,康慕河摆出一副好好先生样,无论他说什么都照办,像个散财童子,要五毛给一块,这样的憨货自己不坑,会有别人坑。
见康慕河连解释也不听,也不追索他侵吞的钱财,譬如说,这栋原本在吴先生名下的洋宅就值不少钱,讨回来对洋行不无小补,但康慕河提都不提,彷佛一开始就等着他来贪。
下刀的人很熟练,总在血要凝固时才又割开创口,拖长他死亡的时间。
随着习惯痛苦,体力的流失,卓文识脑袋反而越来越清楚。
如果康慕河是故意把他的心养大,等着他贪得无厌,肆无忌惮背叛洋行,他再来收拾,杀鸡儆猴呢。
不在乎失去多少,唯一看重的是忠心。
他这一死,全上海滩的人都会知道他的胸襟,雷厉风行的手段,再没人怀疑他能不能取代吴先生。
猜测一起,猛然抬头,眼珠子像是炸开似地邓助康慕河。
「是,你猜的一点也不错,借你的脏血一用。」
放出来的血全流在两个小木盆里,盆子半满时,卓文识的脸已呈现病白。
康慕河用毛笔在墙壁上提字。
判心者,自诛;判人者,我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