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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同甫在顾同远对面落座, 似笑不笑:“二弟适才说甚?我未听真切,不若再说一回。”

顾同远尴尬欲死, 面上阵青阵白。

他活了大半辈子, 还不曾这般丢人过!

他这才反应过来顾同甫为何将他让进来, 他当时惊得什么都忘了,晕晕乎乎地抬腿就进来了。

不过他也确实是惊着了。顾同甫好歹也在牢里待了些时日, 为何竟是神采奕奕的, 莫非巡抚衙门大牢里的伙食格外养人?而且,顾同甫为何会乘着马车回家?大牢里的狱卒们还管接管送?

顾同远脑子转不过来, 几乎都要怀疑眼前这个顾同甫是个假的了。

他支吾半晌, 硬着头皮掏出请柬搁到桌上便燎了屁股一样一下子弹起来,拱手作辞。

眼角瞥见那红金帖子, 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 找到了些底气, 皮笑肉不笑:“帖子这便算是送到了,兄长届时千万记得带上妻小,莅临观礼。”言罢, 径自离去。

顾同远的疑问同时也是大房众人的疑问。徐氏拉着丈夫哭个不住, 连问他这阵子可曾受苦,顾云容等人也在一旁附和。

顾同甫安抚了妻儿, 斟酌一番, 旋将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大致讲了一讲。

他入狱后实则并未受甚苦楚, 他以为的事情都未发生。后来案子审结,殿下又将他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待遇好了不少,尤其伙食上头。他原被阴暗潮湿的牢房折腾得病恹恹的,这几日倒是逐渐缓过来了。

顾同甫见众人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庆幸,很是嗟叹。

其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自己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末了居然好端端回来了。于思贤后头也未吃苦,但不及他幸运,在衡王抵浙之前,钱永昌那帮人曾对他私下用过刑。

顾同甫询问了家中近况,闻得谢家夫妇跑来解除婚约之事,当即道:“临难见人心,兜兜不嫁他家且是好,咱家小囡囡不愁婚嫁。”

说着话便将顾云容等人支走,跟徐氏合计起顾云容的婚事来。

他能从顾同远的言行举动中看出,顾妍玉怕是找了个好婆家,不然二房也不至于这般嘚瑟,再三要来送请帖。

他嘴上虽说解除了正好,但女儿的婚事到底是被他耽误了,他心中有愧,越发想为女儿寻一门更好的婚事。只是顾家门庭不高,寻个比谢家好的亲家并非易事。

徐氏从丈夫归家的情绪缓过来后,也觉难办。她想了半日,道:“夫君觉着,那宋家小子如何?我觉着他跟他娘似都有做亲之意。”

顾同甫知妻子说的是宋文选,蹙眉道:“我听闻他而今是有些风光,但到底是个快班出身,人前没十分尊重。兜兜嫁他,有些委屈了——不如这样,趁着我此番脱困,咱们以此为由头办一场家宴,把素日交好的亲戚都请来。我记着兜兜有几个表兄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咱们可从中择选,合计合计。”

徐氏思量片时,点头应道:“夫君说的极是,若有更合适的,就另作他选。”

晚夕一家人围桌用饭时,顾云容听说衙署已经贴出告示,为顾同甫和于思贤正名昭雪,忍不住询问万良什么下场。

“殿下已请了圣旨,将万良一干人等革职下狱,”顾同甫声音转低,“这回浙江这边的大小官吏不知要撤换几个,陈翰那个抚台的位置说不得也要挪,我回头还不知晓得要给哪位大人做书办。”

顾嘉彦一下子抓住了要紧处,惊道:“父亲要去巡抚衙门里做书办?”

顾同甫点头,又连声慨叹:“我这回实在走运,原以为出狱后差事丢了生计无着,谁想到殿下念我此番受屈,恩准我去巡抚衙门里做事。”

桓澈把他和于思贤释放之后,不仅让于思贤回去复任,还以嘉兴大捷厚赏于思贤,并官升一级。他以为没他什么事,谁知道殿下转回头又以他因公受屈,准他去巡抚衙门办差,仍做书办。

直接从县衙调到巡抚衙门,不知跃了几道门,这是何等厚待!虽还是书办,但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了。

顾同甫深觉自己沾了于思贤的光,不然何来这样的连带恩赏,亦且他今日回来,还顺道被公差捎了一程。

他回头若得见于大人,一定要好生请人家吃一顿,他这回也算是跟于大人认识了,许是于大人跟殿下说了什么。不过,这也全赖殿下英明,不然他跟于思贤怕是都得冤死在牢里。

顾云容听顾同甫对桓澈赞不绝口,岔题道:“爹,下月玉堂姐成亲,咱们真要去到场观礼?”

顾同甫果然被拽回了思绪,沉吟片时,道:“去,到时爹自有张主。”

顾淑郁听闻父亲归家,今日特特回了娘家聚首庆贺。她闻言看向自家小妹,暗暗拉她衣袖,低声问她可有适宜观礼的衣裳首饰。

顾云容想了想,不确定道:“似乎……有。”

她也忘记了二房前世有没有欲占大房田产那一出,横竖后来两房是不亲了。她之前满以为那般闹了两回,大房这边往后要和二房不亲了,谁知顾同甫还打算去观礼。不过顾同甫也不是个傻的,此番前去大约另有目的。

“我看二房那一干人就是来显摆的,也不知那娶玉姐儿的郭家究竟是怎样的人家,”顾淑郁在小妹手背上拍了两下,“待会儿我去帮你看看,我家小妹生得这样好,且得好生妆扮。”

万良被打入大牢后,就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他究竟是不是因为那晚马屁拍到马腿上得罪了王爷,才落得今日这步田地的。

王爷那晚说要将他私献瘦马之事告诉巡抚陈翰,他战战兢兢许久,结果等了好些日子也没什么事,便认为王爷不过是随口说说,但是而今却忽然意识到,王爷似乎是记仇了。

不然为何他的牢饭格外差!

万良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窝窝头还是馊的,隔壁牢房的饭都没有这样的。

万良实难下咽,苦着脸将破碗扔到地上,一屁股跌坐在地。

其实最令他意外的是殿下竟然真的办了他,还将事情捅到了圣上面前。如今不仅他,恐怕连陈翰也要乌纱不保。

衡王下手之快,实令人措手不及。

正值倭寇频繁南下的时节,却闹出这么大动静,看来上头是铁了心要整治了。原来衡王这些时日面上看着悠悠闲闲的,实则是在暗中搜集他们的罪证。

阁老竟也全无出面保他们的意思!

有两条他想不明白,一是阁老为何这样轻易就放弃了他们,他们可是阁老在东南的得力襄助,即便办他们可能是圣意,但阁老怎样也应当尝试挽回。他们皆是这般想的,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底气。何况操刀的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亲王,阁老还怕了他不成?

二是,他献瘦马怎就惹恼了衡王了,那四个可都是姿容上乘的处子,还学过规矩,难道衡王不喜那种长相的女子?

到了顾妍玉成亲这日,顾云容随着大房一众人等赶去观礼。

她今日穿戴的俱是今年开春儿才添置的衣裳头面,一身簇新,罗衣宝髻。

穿戴虽非顶精细贵重,面上也只略施粉黛,但她丽质天成,只是这般,袅袅独立,便若粉妆玉琢,顾盼之间,丰姿娆丽,恍如琼花映满室,耀人眼目。

仿佛姮娥飞月殿,犹似神女临筵前。

再过两年容貌全然长开,不知是何等倾城绝色。

周遭有意无意的目光不时朝顾云容这边投来,她却兀自出神。

待新郎郭瑞将顾妍玉迎来,顾云容跟顾淑郁并徐氏一道立在女眷这边远远观望。

她看着眼前按部就班进行的告祝、合卺等诸般仪程,禁不住就想起了自己前世出嫁时的情形。

桓澈娶她是完全按亲王纳妃仪来的,即便时间仓促,也丝毫不乱,甚至与头先几个王妃进门时相较更加走心。一场婚礼办得锦簇花团,引得万人空巷。

大凡女子,总对婚礼存有美好设想。顾云容从前也憧憬过自己的婚礼,却从不敢想竟是那等盛景。女子多多少少也会将婚礼的隆重程度与丈夫对自己的在乎程度挂钩,又兼她是桓澈的特例,所以她一开始抱了很大希望,觉得假以时日自己必能完全走入桓澈的内心。

但到头来,她好像连他心的边儿都没摸着。

她看到顾妍玉身上那件大红妆花通袖袍,又想到了自己与谢景思想的相左。

那会儿她尚未重遇桓澈,还在试着跟谢景相处,瞧见别家娶亲,谢景感叹说婚礼办得过于奢侈,有那银钱不如多置办些产业。

实质上娶亲的那家家底殷实,那个排场对他们来说属于正常。顾云容觉得在能力范畴之内,婚礼是应当好好筹备的。她当时问他若他将来发达了,娶亲时会不会好生办一场。

谢景转眼看她,眼神温柔,莞尔而笑:“若我发达了,成婚时该有的自然都会有,但不会办成这样,会办得简朴些。省下的银钱,咱们可以添置庄子、铺面,再不济留着供儿女读书婚嫁也是好的。”

她被他说得有些窘迫,但还是问了一句:“若你坐拥万贯家财,也只会办一场俭素的婚礼?”

谢景点头:“那不过是个仪程,花那么些银钱在那上头不合算。”

“可产业何时都能置办,成婚一生却只一次,不过分奢侈不就好了。”

谢景仍直是摇头:“没那个必要。”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若一意想要隆重些,我可有所退让。”

这兴许就是观念的差别。谢景是个十分注重实用性的人,但她有时却在某些事上抱有某种情结。他能迁就她一次两次,难道能一直迁就她?时日久了总会爆发矛盾。

但她能留意到这些,大约更能佐证她不喜欢谢景。若是换成桓澈,她可能会有意无意地忽略掉这些,然后假装他很适合她。

礼毕开席,顾云容本以为到了二房正式显摆的时候了,照着顾同远那日的表现来看,少说也要摆五十张吃看大席面,异品食烹,茶果时新,再齐齐整整地摆上锦绣桌帷、妆花椅袱,还要有盆栽氍毹……

但等众人被引入厅内,这些却一样都无。

席面就是寻常平头桌席的规格,每桌五果五菜,边角还有几桌散席。

众人面面相觑。

婚礼倒办得似模似样,席面就摆这样的?

顾同远与方氏也被惊着了。事先说好的明明是设六十六张吃看大席,外头再摆十几张流水席,怎生眼下是这么个光景?他们可都在亲戚跟前夸下了海口的。

头先因郭家说席面包给他们来办,他二人便也未多想多问。郭家不是家底殷厚么?如今这般,是有意落他们脸面?

顾同远憋了满腹怨气却不好发作,受人敬酒时,也总觉旁人笑容里带着嘲讽,看宾朋们喁喁私语,也总觉是在嘲笑他们二房。

轮到顾同甫敬酒,还不待顾同远开口,顾同甫便先自笑道:“先前弟妹两次登门急劝内子典卖田底给二房之事,我不知哥儿是否知晓。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要帮忙也不是这么个帮法,此法颇为不当,哥儿说是吧?”

众皆哗然。

纵是不明就里的,听了顾同甫这话,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顾同远没想到顾同甫会当场点出,臊得满面通红。实质上,他根本没想到大房今日会来。

二房已经再三请了,礼数周全得很,不来观礼那就是大房的事,届时旁人只会说大房心眼小不知礼,所以他们把样子做足了,也顺道气气大房。谁知大房非但来了,顾同甫还当面来了这么一出。

顾同甫眼中俱是讥诮。他入狱的这段时日,不知看清了多少人的嘴脸。世态炎凉,他头先还未想到二房能做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事。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两个房头早就各过各的了,他不介意帮二房扬扬名。

顾同远片刻之间连丢两回人,面上实在挂不住,酒杯都快拿不稳了。他正打算寻个由头先遁,就见外间宾客忽然惶恐四起,纷纷奔逃,嘈嘈乱乱,惊叫不绝。

在座众人起先惘然,随后听清了外间所呼者甚,瞬间色变离席。

众人高喊的是“倭寇来了”!

不对,她做梦也不会做这么荒诞的梦。

桓澈迅速环顾左右稠密的人群,估摸打横抱着顾云容在其中前行会十分艰难。

顾云容还懵着。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明白眼下这般是何状况,在她尚在愣神时,只觉身子一轻,再回神已被他扛大米白面一样扛到了肩上。

顾云容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奈何倒着脑袋挂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拉扯他的衣摆,问他能否去救顾家其他人。

桓澈未作言语,稳稳扶住她,扛了就走。

顾云容脑袋朝下,只觉得晕晕乎乎了一阵,再次脚踏实地,已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前,远处还布陈着上百上千甲胄分明的兵士。

“你先上去躲避少顷,顾家余人随后便来。”他交代罢,回身就要走。

顾云容情急之下叫住他:“殿下如何寻人?”

这是连日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桓澈心中不免有些触动。

他侧过头:“我自有法子。”

半个时辰后,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聚齐。由于四周已经戒严,他们暂且回不去。桓澈将他们的马车安排到了距离守军临时扎起的营帐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命拏云留下照应,便回身带着几个参将去前面调度了。

桓澈走后,徐氏便一把拽过顾云容,低声道:“你还说你不认得王公子,你不认得人家,人家凭甚帮我们?”

顾云容惊道:“王公子?”

徐氏奇道:“就是方才将我们领至此的那位公子——你莫岔题,你快些答我。”

顾云容装傻只道不知。事实上她确实也是不知,她至今想起桓澈之前的作为,都觉得那是她的幻觉。

林姣打量着表妹的神色,又往桓澈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得表妹没说实话。

到晚,拏云为顾家人提供了饭食。桓澈说是让拏云留下来照应,其实也无甚可照应的,四周全是守军,安全得很。

顾云容这一日下来又是逃命又是奔波,疲乏不已,用了晚饭就开始犯困,顾家这回连表亲算在内来了四五家,因着马车有限,便让女眷们挤在两个车厢里,爷们儿们凑在另一辆大马车里。

不知桓澈是疏忽还是怎样,头先只将顾同甫并一众女眷们带来了,等徐氏焦急提醒还有一批人,桓澈才命人去将几个表公子提溜回来。

顾云容见几个表兄过来时一个个形容狼狈,活像是逃荒回来一样,不禁倒抽一口气。

看来前方形势很严峻啊。

她正打算躺在徐氏怀里睡会儿,却见一个丫鬟掀起帘幕,先行了一礼,跟着朝她笑道:“姑娘适才不是说要去方便么?奴婢寻见地方了。”

顾云容本是昏昏欲睡,但听见这把嗓音,猛地睁眼。

这丫鬟竟然是青黛,前世在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之一,也是前世唯二见证她被刺杀的人。

桓澈身边没有贴身的丫鬟,但料理杂事的丫鬟还是有的,毕竟事情不能都让小厮来做。后来她嫁入王府,他给她拨了几个丫鬟过去,青黛就是其中之一。

青黛这话莫名其妙,她根本没提过什么去方便之事,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青黛的意思。

“我如今不想去了。”

青黛面上笑意不减;“姑娘还是去一趟的好,如此也好安眠。”

顾云容心知逃不掉,跟徐氏打了声招呼,在青黛的搀扶下下了车。

在青黛的带领之下,顾云容到了离营帐较远的一片林子边缘。青黛将她带到地方之后就躬了躬身,趋步退下。

顾云容一回身就看到林峦之间立着一道颀长身影,她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谁,因为她对他的身形实在太熟悉了。

桓澈从阴影里缓缓步出,估摸着远处火光能照到他的脸了,才停了步子。

他等了须臾,才终于见顾云容动了一动,却是朝他行了一礼,对他今日的举动再三称谢,表示今日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往后凡有差遣,定当效劳。

她在谢他,但他并不高兴。他不想她跟他这样生疏客套。

“想还人情?”

顾云容微抬眸:“自然。殿下有何吩咐?”

“你只要……”桓澈忽然打住了话头。

他好像不能太直接,循序渐进比较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