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四下昏暗, 唯有关内侯府的书房里还亮着一盏明灯。
“属下不负侯爷重托,此次南下终于有了成果。”一道略显驼背的身影站在书房中间, 他身量不高,脸庞偏瘦,一双精明的眸子是整张面容里唯一的亮点, “程都督当面向属下许下承诺,决意追随侯爷的脚步。”
“当真?”刘茁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程南之真的愿意追随本侯?”
“确凿无疑。属下代侯爷与都督击掌盟誓, 绝不反悔。”
刘茁大喜过望,绕过书案,不停地屋子里走来走去, 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真是天助我也……”
“属下也很吃惊, 几乎没有费太多口舌就将程都督说服了, 实在是出乎意料。”矮瘦的人站在原地,虽没有刘茁那般欢喜,但同样扬起了嘴角。
刘茁回头,脸上挂着笑, 他道:“你是有所不知, 当日陛下蛰伏于江南之时, 曾率军驻扎于扬州的铁大将军是程都督的至交好友, 铁大将军之死虽查明了凶手,但陛下并未同意当众处置,以至于后来扬州监牢被破,凶手才有了机会逃脱。”
“那程南之对义兄之死一直怀有余恨,再加之陛下登基后一直重用陆、卫等人,冷落了他,所以才让他有机会想咱们这边靠拢。”刘茁嘴角弯了起来。
瘦子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说服了程南之,没想到他是心中早有怨气未消啊。
“要我说,陛下也是太过依仗陆、卫等人,若不是当日采纳了他们的谏言,怎么会给自己埋了个这么大的祸患。”刘茁哼笑一声,有些得意于自己知晓其中的缘由。
“说起来,卫洪就罢了,陆斐的确是侯爷的绊脚石啊……”矮瘦的谋士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他并没有资格小看陆斐,事实上他曾经也有幸拜在这位大名鼎鼎的大司马的麾下,只是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他转而投向了当时的大皇子如今的关内侯。
“若侯爷要以武取胜,这陆斐是一定要最先除去之人。”
刘茁的面色同样深重了起来,他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反之,他一直想给陆斐制造一些难题,然却始终未果。
“朝政上陛下对他多为倚重,朝臣们也隐隐以他为首,若从此处着手,本侯想做点儿什么并不容易。”
谋士微微眯眼,道:“明面上侯爷奈何不了他,那暗地里呢……听说他对清阳公主死心塌地,侯爷就没有想到从公主那里下点儿力气吗?”
“刘媛?本侯与她势不两立,早就想让她死了。”只不过陆家守卫森严,尤其是出了上一次的事情之后,更是牢不可破,这么久了他竟然连一丝机会也没有窥到。
“公主生产在即,属下认为这是绝佳的机会。一方面可以打击陆斐,另一方面也可以伤到陛下的筋骨,让他无暇顾忌咱们在南边的动作。”
“你所言不错,但要对付刘媛,咱们该从何处着手?”刘茁蹙眉,他之前几次失手,已经让陆斐加重了警惕了。
谋士微微沉吟,而后眉峰上挑,一言道出关键:“产婆。”
长安城里有名的接产的产婆就那几个,提前买通几个不成问题。何况清阳公主乃皇室中人,说不得到时候皇上会亲自赐人,届时一样可以操作。
“产婆?”阿媛转头看向陆斐,“有什么问题吗?”
“听说女子生产乃九死一生的大事,我不敢将你的性命轻易托付他人,所以特地从外地请了产婆,也就这一两日就会到长安。”陆斐道。
阿媛低头看自己的肚子,抬手覆在上面,她似乎都能感受到里面的小生命在蠢蠢欲动了。
“没事,那么多人都挺过来了,我不信就我不行。”她感受到了一股体内蓄势待发的力量,像是孩子在鼓励她,给她信心。
陆斐却不敢下这样的赌注,他要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考虑进去,无论他是不是多此一举。
“别想那么多,这几日好好待着,其他的就交给我了。”他起身走到她身前,伸手环住她的腰,这一回仅仅能环住大半个腰身了。
阿媛叹气:“我都这么胖了……”
“还是这么美。”他轻笑一声,在她耳边落下一吻,如春风过境。
油嘴滑舌……阿媛微微嘟嘴,脸上的表情是想笑不能笑。
哎,谁叫她就吃这一套呢?
不仅是陆斐在为她的生产担忧,宫里的太后也念叨了起来。说起来,阿媛也是她的孙女,不过就是因为没有长在她的跟前所以祖孙俩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厚。如今因为小皇子的关系,倒是时不时的会见上一两面,日子长了,也生出了几分情意来。
刘曜来太后宫里探望小儿子的时候,太后便趁机说起了此事。
“清阳没让咱们操什么心,就连成婚这样的大事也是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如今她认祖归宗了,皇上可不要厚此薄彼啊。”太后道。
刘曜抱着小儿子,轻笑:“母后放心,朕绝不会亏待清阳。”
“不是亏待,是要补偿。”太后摇了摇头,一副“你果然没有记在心上”的样子看着刘曜,道,“哀家琢磨着清阳就快生产了,所以想拨几个贴心的人去照看她,也算让大司马知道咱们没有委屈清阳。”
“还是母后思虑周全。”刘曜恍然大悟。
“你成天忙于政事自然顾及不了这么多,这不,哀家替你打算着呢。”太后笑着说道。
“多谢母后,儿子这个做父亲的倒是失职了。”
“呜!”此时,他怀里的人动了起来,两只手在空中挥舞,似乎要抓到什么。
刘曜低头看去,见怀里的一只粉团子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他,似乎在辨认他的身份。
“傻晃儿,连父皇都不认识了。”太后笑着在一边说道,她是最疼刘晃的了,几乎是毫无理由的偏心,连刘熠都经常嘟囔说皇祖母不喜欢他只喜欢小弟弟。
刘晃日渐长大,眉目间有了几分温懿皇贵妃的样子,尤其是那一双幽幽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刘曜偶尔看着他会出神片刻。
“晃儿,认识父皇吗?”刘曜把他举高了一些。
胖嘟嘟的小孩儿咧着嘴笑了起来,他喜欢这样的居高临下,他甚至伸手去挠刘曜的脸。
“哎哟哟,看他,都会挠人了!”太后在一边说道。在她的眼里,刘晃就连调皮也是可爱的。
刘曜退后一步,刘晃的手便伸前一分,够着身子,似乎非要挠到人才罢休。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此时的父子情意未掺杂任何杂质,彼此都是真心得不能再真心的。
……
次日,太后赐下了一位嬷嬷和两位宫女到大司马府上,说是专门伺候清阳公主的。
太夫人有些吃味儿,纵然她也觉得公主媳妇儿不错,但她才是婆婆啊,伺候儿媳妇生孩子不是理所应当的让她来?不过既然是太后下的懿旨,她也没有反驳的权利,只得装作欢喜的接受了。
宫里的嬷嬷果然有几分真本事,临近生产,府里的人都怕阿媛出房门,尤其担心她走路摔跤。可自从这位方嬷嬷来了之后,阿媛散步的时间就多了起来,有时候甚至还会累得出汗。
“公主现在越辛苦,待生产的时候就会越顺当。”方嬷嬷如是说道。
阿媛也没有生产过,但既然是太后派来的人,她也只得捏鼻子认了,乖乖按照她说得做。
倒是陆斐,见阿媛这几日累得倒头就睡,问清楚缘由之后便请来了陈大夫。
“方嬷嬷说得不错,这孕妇不宜多坐,越是动起来才越好生。加之方嬷嬷是伺候宫里娘娘生产的老人儿了,于照料孕妇上面自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大人不必担忧。”陈大夫说道。
陆斐怎能不担忧?产期越近他越睡不着觉,有时候半夜醒来拥着她像是做梦一般,生怕她离自己而去了。
“我知道了。”陆斐面色严肃的点了点头。
陈大夫知道他不会真的放松下来,也就不劝了,反正生完了之后他自然会恢复正常的。
这晚,睡到半夜阿媛被渴醒了。最近天气转热,她又“负重”,动一动都是热汗淋漓的。
“陆斐?”阿媛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影儿。
像是知道她是被渴醒的,他贴心地为她端来了蜂蜜水,喂她喝。
“……谢谢。”
阿媛喝完倒头欲睡,结果看他一动不动没有躺下的意思,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我看着你睡。”他弯腰,替她盖好被子。
阿媛即使再迟钝也知道他心里装着事儿了,她艰难地坐了起来,握着他的手:“陆斐,是出什么事儿了吗?可以告诉我吗?”
陆斐喉咙一动,眼睛里闪烁着不明的星光。
“跟我有关?”阿媛眨了眨眼。
“阿媛……”
“我在。”
“我拜托你,一定要闯过这道难关。”
他语气严肃又沉重,一下子将阿媛唬住了,她愣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他:“什么、什么难关?”
他低头,目光扫过她的孕肚。
“哎……”阿媛长舒了一口气,拍拍胸膛,“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在说什么呢。”
陆斐面色晦暗不明。
“陆斐,陆大人,你会不会是自己吓自己?”阿媛往前挪动了一下屁股,捧着陆斐的脸,理直气壮的说,“女人生孩子就像是如厕一样,感觉来了就生了,哪有你想的这般凶险?”
陆斐:“……”他该佩服她心大吗?还有,如厕这么烂的比喻她是怎么想出来的?难道他陆斐的孩子就是她拉出来的一坨屎?越想越糟心。
“不要想东想西的吓自己,我这条命是我自己从老天爷手里夺回来的,就算是阎王爷也别想取走。”阿媛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放心啊,说好了要陪你白头到老呢,我不会言而无信的。”
虽然她并不如她自己所说的那么坚强,但思及她一贯是个傻大胆,又运气不错,陆斐还真是被她给安慰到了。
“睡觉。”她一掀被子,挪动笨重的屁股,安安稳稳地躺下。
不再想其他的,他躺在她身边,拥着她一同入睡。
……
花姐!
阿媛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花姐,还是在大司马府这样的地方。
“花姐……”阿媛忍不住上前几步。
太夫人笑着介绍道:“这就是肖夫人了,听说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接生妇,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
花姐像是没认出阿媛一般,规规矩矩地给她磕了一个头,嘴里说着“给公主请安”一类的话。
阿媛心里砰砰跳,她转头看太夫人,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刚刚自己的失态。
“肖夫人是子明特地从外面请来的,是顶有名的产婆,在你生产前她都会住在咱们府上。”太夫人转头对阿媛说道,“你有什么不懂的或是想请教的,只管问她便是。”
阿媛点头,心里好生心虚。
太夫人得意地扫了一眼方女人嬷嬷,似乎终于给自己出了一口气一般。方嬷嬷并未被她这一番话给刺激到,肃着一张脸,依旧是那样不苟言笑的样子。
待太夫人离开,厅堂里就剩下阿媛和伺候她的人,阿媛笑着对旁人说道:“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请教肖夫人,你们都先退下吧。”
“是,公主。”
花姐抬头,长舒了一口气,她看着阿媛,丝毫认不出这是当初那个蓬头垢面又慌慌张张逃命的小姑娘了。
“公主……”花姐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被突然请到大司马府,突然见到故人,都让她惶恐不已。
“花姐,这一路来吓着你了吧。”阿媛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花姐认真看她,见她眉眼之间还是那股温润的气质,心里的大石头落下了一半:“可不是……大司马派来的人什么也不说,绑了我们夫妇就走,实在是吓坏我们了。”
“绑?”阿媛吃惊。
花姐有些难为情:“中途我们想逃跑来着,若是早些知道是见你,我也就不费那力气了……”
“扑哧——”阿媛笑了出声,果然,花姐还是那个花姐。
“你过得可好?哎,看我说的,如今都是公主殿下了,还有什么不好的!”花姐自己赏了自己一个嘴巴,笑着看向阿媛。她看人鲜少出错,唯一错的一次还被她自己给料理了,此时看阿媛待她与当初那个小丫头别无二致,心里欣慰极了。
阿媛笑着道:“好,本来就好,如今见到老朋友了便是好上加好了。”
花姐笑着,看着她的华服,看着她的金簪玉镯,眼里是纯粹的欣赏,毫无嫉妒。
“对了,花姐,你不是跟姐夫一起走了吗?怎么多年未见倒是成了接生婆了?”阿媛问道。
“在外面待久了就也是那么一回事,想着落叶归根,还是得回扬州城。这一回去就找了这么个营生做,哪里知道我有这个天分,做得还行,也就这样出名啦。”花姐落落大方的说道。
“你真会接生?”阿媛挑眉。
“会啊,你忘了我家那口子是做啥的了?”花姐拍着胸脯说道。
赤脚大夫……阿媛有些想笑。
晚上,陆斐回来,阿媛把他堵在屏风的门口。
“你要来帮我换?”陆斐抖了抖衣裳,挑眉看他。
“想得美。”阿媛撅嘴。
“那你这是想做什么?”陆斐轻笑。
“我问你,你找肖夫人来有何目的?”阿媛叉腰逼问她。她可不信接生那套说词,诓得过太夫人诓不过她。
陆斐慢条斯理地换衣裳,道:“娶妻娶贤,我也不求你能看点儿眼色帮我换衣裳了,可这说话的语气……”
“怎么?”阿媛抬了抬下巴。
”我不是犯人,更是你的敌人。”陆斐扣好衣裳,叹着气看她。
阿媛一脸茫然。
“你完全可以好好问话。”他握着她的手往榻边走去。
阿媛回过味儿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自己最近好像是有些得意过头了哦。
“……对不起。”知错就要改。
“嗯,我接受你的道歉。”
“所以……能告诉我了吗?”她倾身向前,用手指勾着他的衣扣。
胸膛好像有只猫爪在挠,痒到了心底……他缓缓低头,触及到那白嫩嫩的指头,眼睛突然就热了起来。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