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杜蘅邀请沈家旭一起去医院探望伤者。

即便是几乎一夜未能入睡,杜蘅眼睛酸疼,脸色苍白,但是依旧强制自己抖擞精神,化了精致的妆容,换上合身的职业裙,以最好的形象与状态与工作。今日与之后每一日的工作都至关重要,不容有失。

沈家旭与杜蘅相约,在杜蘅的公寓楼下接她。

“我第一天去许安集团上班的时候,也是你接我一起……”坐在副驾驶,杜蘅回忆。“当时,是你介绍我去见许乐康,加入许安集团的。一晃过去一年多了……”

“是啊,挺快的……要是预知道今日,就不介绍你去许安集团了……当时很想追求你,希望你的工作如意,没有想到被许乐康捷足先登……”

沈家旭自嘲道。

“呵呵……”杜蘅勉强笑了笑。

此时,两个人的玩笑都是苍白而勉强的。那些平白无奇的话,背后暗潮汹涌的意思,也只有他们各自理解。

“杜蘅,从我们认识到现在这么久,我对你的心意一直都没有变过。只是,没有来得及说,也没有来得及为你做什么。之前还说一起去爬雪山也终是没有机会……现在许乐康出事儿,我跟你说这些话不是很和适宜,可是,我更怕现在不说,没有更合适的机会了。我喜欢你……”

沈家旭道,他稳稳的开车着,目视前方,语气平和,那一番话就如背书一般。

杜蘅侧脸看着沈家旭,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激动。可是,她明白那平静之下的暗潮汹涌,澎湃情感。

选择这个时间说这样的话,并且不抱有任何希望,杜蘅隐约的觉得,是沈家旭感知到了什么,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相信此时沈家旭的情谊是真的,可是,更确定沈家旭隐瞒了很多东西,在背后做了很多事情——而这些与许安美地的大楼倒塌息息相关。

“谢谢你……”

脑子飞快的转,思考着,但是,说出来的话也仅只简简单单的一句谢。

“家旭,从认识到现在,在我心里,你是非常优秀的人,是非常好的朋友。不管是我跟许乐康怎么样,你都是我的朋友。我们的情谊,跟他没有关系。”

杜蘅斟酌着,说道。即便是这话说的委婉,却也是格外的真诚的。

对于沈家旭与季朝明的勾结,杜蘅一样的意外不可置信。在杜蘅心中,沈家旭是淡泊沉默的人,他工作专业,严谨专注,而且是一个宽容温和,不计名利的人,他不会愿意与一个不择手段的野心家为伍的。

到底是哪里错了,杜蘅不能确定,也并没有更多的算计,她只是凭着本意这么说着。

两个人各怀心思,各自有各自的心绪不宁,却又都不动声色。

————

受伤治疗的工人中,刘大庆不治身亡,另外有二人受伤严重,仍旧在重症监护室;有二人伤情较轻在外科病房住院治疗。

杜蘅与沈家旭一起去看望住院治疗的工人。

从昨日,许安集团行政部就安排人过来照顾,同时解决工人老家家属过来探望,家属陪床住宿等等问题,然而涉及赔偿以及亡故工人的情况,他们也很难决定。工人家属不了解情况,只道他们都是代表公司,一定要一个交代,于是争执起来。

集团员工看到沈家旭过来,连忙让沈家旭与杜蘅来处理。

杜蘅一一问询着家属的要求,依次记下来。家属们的要求大部分是要车送遗体回家火化,赔偿等等、

“关于遗体不在京火化,运回老家土葬,这个不是我们不同意,而是政策上是行不通的。对你们的要求我们很理解,也很同情,不过,现在太平间有管理制度,什么样的车可以运出遗体,需要怎么样的手续都是严格,我们只能按照手续办事儿……也请大家理解……”

“赔偿的问题,我们会根据国家的相关标准,赔付丧葬补助金,工人死亡一次性抚恤金,供养亲属抚恤金等等。在这个标准上,集团也愿意从道义义务上,给予大家补偿,照顾供养亲属的生活。这些具体的条款,我们会出更规范标准的细则。请给我们一点时间,相信我们的诚意……大家目前所需要的必要花费,请尽管向许安集团的工作人员要求,我们会尽力补偿的。”杜蘅温和的说道,安抚着众人。医院病房里满是悲伤的气氛,所有人都心有戚戚。

股票价格是数字,利润是数字,批评指责只是文字,而他们的伤亡是血,是生命消逝不复重来,是一家人的泪,这是最最真实的。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们能够得到的补偿对于一个集团报表上的数字,依旧微乎其微。

“真是你说的那么回事儿么?你说了能算么?你们可说话算数啊……”有人问。

“请放心,我说的我们一定能够做到……”杜蘅道。

这是一家企业基本的道义,

“是杜律师吧……我是刘大庆的兄弟,你还给刘大庆打过官司的。他之前被钢筋戳伤的那个……”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看着杜蘅说道。

杜蘅辨认着眼前人,点点头。

“是啊……原来去世的是大庆啊……”

杜蘅喃喃道,终于泪水涌出。

杜蘅在做实习律师的时候,曾经代理过刘大庆的工伤案件;之后还帮助刘大庆的工友处理过工伤赔偿——当时的对方当事人也是许乐康。

刘大庆是一个高个子大嗓门性格豪爽的人,他被钢筋砸中了肩膀,钢筋从肩头穿过,好在没有伤及脏腑。刘大庆伤重,恢复期特别长。因为伤及了韧带,不仅是需要休养,也需要恢复性活动才能在日后活动如常。杜蘅曾经去医院看过他,看他咬着牙活动肩膀,三九的天这个粗犷的汉子光着膀子都是一身的汗水。

“我不能残疾,我得动。我家里俩孩子呢,个个学习都是顶尖儿的,老大在市里重点高中上学,老师说他能考清华北大,老二中考模拟考也是全县第一……媳妇儿照顾家教育孩子这么好,我们的孩子们这么争气,我得好好的供孩子读书啊……我不挣钱行么?”

疼的呲牙咧嘴,刘大庆依旧是满脸的骄傲,他努力的笑着,情形也格外的古怪。

不过才过去了两年,他的孩子肯定还在读书,依旧需要他的教育抚育;他没有来得及看到孩子出息……

杜蘅念及此时,满脸泪水,终于痛哭出声。

“刘大哥,对不起啊……”

“呜呜……哥哥啊……”

刘大庆的弟弟也嚎哭了起来。

在场人皆是伤心,竟至哭声一片……

刘大庆的弟弟之后解释着杜蘅与刘大庆认识的原委,拍着胸脯替杜蘅保证:

“我哥哥活着的时候就特别佩服杜律师,说杜律师是给咱们这什么都不懂的穷人办事儿的。他在天有灵,肯定信得过杜律师的话,杜律师,您说的,我们信……”

杜蘅点点头,清泪顺着眼角滑落。

她扭头擦拭了泪水:

“大家相信我们,我们说的肯定会做到的。”

————

杜蘅与沈家旭走访了在病房养伤的工人,问询医生在重症监护室的工人的情况,工人们的伤情平稳,治疗循序进行,对沈家旭与杜蘅的一再道歉,家属也都表示理解。

离开病房,站在院子里,杜蘅只觉得阳光刺眼。

秋日的北京,天气晴朗,碧空万里,是极好的天气。

可情绪低落的时候,连阳光普照都觉得是伤害,杜蘅一时间竟有些眩晕,差点摔倒。

沈家旭过来扶住杜蘅。

“你是不是太累了?”

“没事儿……还好……家旭,我来的路上还在想,是不是要大家草签一个和解协议,以便于舆论和处理对我们有利;我来的路上还在担心乐康,担心许安集团,可是,我现在都是觉得愧疚。说到底是我们的错,原就是许安集团和乐康应该承担的责任,是我们毁了他们的人生……利欲熏心,枉顾人命不该是受到重罚的么?”杜蘅声音里依旧有些哽咽。

“杜蘅,你别难过了……也许不是许乐康的错,不是集团的错。等到调查组能查明真相,水落石出的时候,再向应该负责任的人讨一个公道吧……”沈家旭道。

“嗯……”杜蘅点点头:“即便是我代理许安集团,站在代理人的利益上;即便是我爱许乐康,我不希望他有事,但是,我依旧希望这件事情是公平的解决。法律的灵魂在于平等,在于对任何人给与平等的法律保护。苍穹之下,做错事情的人该为此付出代价。”

杜蘅的目光悠远,缥缈。

这是杜蘅从业以来第一次因为一个案件在内心做激烈斗争。

曾经很多次挑灯夜战,寻找代理辩护的思路,寻觅对方起诉书的漏洞,那个时候的思考只是目的既定,为了赢得诉讼去思考千百种方式;而站在医院里的灿烂阳光下,她开始更关注,真相是什么。

“真相比许乐康的自由还重要么?”沈家旭问道。

“是。许乐康在其位履其职,不管是公司内部管理缺陷也好,还是有人包藏祸心也罢,他疏于管理,必定难逃其咎,那也是应当的。成年人,得到权利,得到利益,同时承担责任,这没有任何可以辩白的。所以我更期望值真相……”

杜蘅笃定的说道。

长久以来,许乐康一直想推动许安集团的管理,调整公司的管理结构,然而收效甚微。作为实际控制人和公司的管理者,他拥有最大利益和最大的权力,为公司的事故承担责任,也是他的义务。

杜蘅相信,许乐康会有这样的认知,也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

“一定会有真相的……”沈家旭道:“走吧,我们回公司……”

“我想去朝看问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安排会见……”杜蘅道。

“好……”

沈家旭带杜蘅去停车场。

沈家旭抬眼,看到墙角有两个身穿深蓝运动服的人从边上一晃而过,他们步伐很快,脚步匆匆,很是肃穆,只觉得他们与医院莫名的不协调,格格不入。

沈家旭并未多想,带杜蘅到停车场。

杜蘅上车的那一刻,沈家旭再度看到那两个身着运动服的人,蓦得心中一惊。

“杜蘅,我不能带你去朝看,我有事儿要办……你打车去可以么?”沈家旭按住了杜蘅的肩膀,制止她进入车里。

杜蘅略是诧异,猜疑着沈家旭的缘由,不得其解,也极是怀疑,饶是如此,她依旧点点头。

“可以……”

“我有急事儿,先走了……”沈家旭神色有些慌张,急匆匆上车,疾驰而去。

沈家旭看到他出门的时候,那两个深蓝运动服的男子也钻进了车里,着急的启动车。

沈家旭稳稳的开着车出了医院,一路向左,开往了郊外。

后视镜里,那辆从医院开出来的车锲而不舍的跟着他。

手机响了,依旧是陌生的号码。

沈家旭接起来电话:

“喂,哪位……”

“沈家旭,你终于还是肯接我电话的啊……”季朝明的声音冷冷的。

“季总,您这是要做什么?你说什么明说,别来这套了……您如果不想同归于尽,就别在杜蘅和我面前搞些小动作,她很敏感,会发现问题的。一旦事情败露,大家不是一损俱损么?”沈家旭说的很是急切。

“我怎么会搞小动作?我说过的话,要做到的事儿是肯定要做的。我不会跟你同归于尽的,现在,是该你咎由自取的时候了,呵呵……”

季朝明冷笑着。

沈家旭皱眉,心中突然一凛,抬眼就看到一辆大型的货车急速的迎面而来。

郊区的辅路没有中间隔离带,那辆车占道非常霸道,很显然就是冲着沈家旭的车来的。沈家旭连忙向右打方向盘,然而,他打的太急,并没有注意到道路的边上是挖开的沟。

沈家旭的车冲出了车道,翻入了深沟里,汽笛长鸣中,扬起一层土……

主路上,货车与从医院追逐来的小汽车鸣笛示意,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