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别离桥畔(1/1)

年前征收年例,年后元旦要除旧迎新、全家祭祖、阖家守岁以及对长辈行礼拜寿。

宝玉也接了兰哥儿的行礼,送了一幅字,让兰哥儿好生读书,下一年的开春大考,定然能够赶上。

贾府是国公府,一门双国公,大年初三要进宫朝贺。

这是老诰命贾母,以及荣国公贾赦、宁国公贾敬的事情,宝玉还没资格,自然落得清闲。

年初二练了一天弓箭,大年初三,本以为也是一样。

没想到刚练了两个时辰,天蒙蒙亮,晴雯就找来了,不情不愿的给了他一个帖子。

“爷,是那个伪君子的帖子,要您给送行呢。我就说不要理吧,袭人姐非要我拿给您看。

晴雯姐姐说,去,还是不去,要您拿个主意呢。”

“依我看,还是不去了吧,贾雨村就不是个好东西!”

宝玉接过帖子看了,里面是贾雨村圆润有力的字体,只看字,就仿佛看见一个谦谦君子。

“补金陵城知州?金陵可是大城,堂堂的正五品,单论级别跟尚宝卿也是一样了。”

宝玉惊了一次。贾雨村只是三甲举人,要说做官,起码要从七品知县开始,没想到做了知州,统辖金陵城所属三十六县,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官员。

【贾雨村是个没根底的,祖上几代,没人做过官。他又没有恩师,怎么可能起步如此高了?一定是贾政……

贾政用了贾府仅存的力量,帮他推了一把!】

宝玉恨得咬牙。他知道贾政和贾雨村有些勾当,无外乎是王道、法道两边儒家的事情。本以为帮着做个小官就是,没想到会是金陵城府尹。

那金陵城,可是贾府的根子啊!

而且,他要参加秀才大考,必须返回原籍,也就是说,他贾宝玉要回金陵城,参加金陵城那边的秀才大考——

他动过心思杀贾雨村,难不成,贾雨村就没动过心思杀他?能说出以豪杰作棋子的话来,贾雨村怎么可能是个良善的?

仔细一想,宝玉眯眼笑道:“他要去补金陵城府尹的缺,邀我送别?很好啊,这是有些计较要与我说。同时也要做给所有人看,他贾雨村是个谦谦君子!”

“要去,自然要去。我去了,不也是一个君子么?”

宝玉拿出碎花软黄玉四方砚,把造竹纸和普通香墨取出来,唰唰的写了几行小字。撕扯开了,变成五个细长的纸条。

一个给晴雯,让放香囊好生收了,不许随便看。晴雯是个炸刺的,但也听话,把香囊挨着里襟收好,看那架势,就算要了她的命去,也不会给人。

还有三个给了王善保、焦大和李贵。也是让好生收好,不许随便观看。

最后一个,自己掖着。

“焦老先生,今个看来不能练习弓箭了,我去送了那贾雨村,立马回来。”

焦大看着宝玉带人离开,随手扯开纸条,只是一看,狂闷一坛子烈酒。

上面只有六个字:杀我者,贾雨村。

跛脚马玎珰凑过来马脸,黑驴身子扭着扑腾,昂昂大笑:“好个乖孙,真是个机灵的。他这样顽了,贾雨村哪还敢下了黑手?

伪君子,就是好个算计!”

焦大白胡子炸成血色,恨道:“太麻烦,我去杀了贾雨村就好。”

“人家可是三甲举人!”

“那又如何,又不是没杀过举人。”

焦大浑身沁出冰寒,竟然把四周地面给冻彻了,成了一片冰坨。玎珰看他发怒,昂昂怪笑着踢了一坛子烈酒过去。

“少用点力气,不怕把自己顽死了去?别想了,那贾雨村跟宝哥儿一个德行,怕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哪里是容易对付的?”

中都城外,有一座桥,叫别离桥。

别离桥位于东城外南方三里处,横跨珠河,长百余丈,高有八丈,足够十八匹马并行而驶,巨石堆砌无有泥浆粘合,而是用巨型条石使用木榫子法契合而成。

桥身上刻有一十二幅彩衣飞天,犹以桥头的紫纱飞天最为惟妙惟肖。

这座桥,市井俚语戏称为别理桥,盖因此桥典故甚多,又居于出城要道,成为文人作诗行酒离别的地点。古时候亲朋好友的送别佳地成为文人专用,也就称之为别理桥。

桥头一片热闹,贾雨村携着林修竹等在那里,不只有这两人,还有一应的秀才、举人,差不多有百十人的样子,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贾雨村端坐桥头小亭,脸带笑意喝了贾环奉上的茶,算是领了爱徒送别的心意。

文人送别,作诗必不可少,隐约有才气汇聚,都是名动以下的篇章。

偶尔有才气灵泉涌出,贾雨村就会躬身谢过,妥善收好。

名动篇章都是举人书写的,在这送别的举人,差不多有十余个。

除了被他坑过的七位举人,并怀疑了他,不愿再深交的举人,这贾雨村熟识的举人得有数十之多。宝玉数过了,感叹贾雨村交游广阔。

贾雨村远远就看见他,挥手招呼。

宝玉让王善保、李贵留在原地,自个过去了。

文人相送,素来是不带下人的。这些旁枝末节,他也不想触碰了文人们的玻璃心。

远远的,贾雨村就对他拱手,恨得贾环咬牙,只想生啃了宝玉才好——

他是贾雨村的弟子,宝玉是他的哥哥,可两人照了面,宛如同辈相交一样。更别说,贾宝玉还挫败了恩师一回。

等宝玉近了,贾雨村轻拍林修竹的肩膀,就见林修竹满脸愧疚,上前三步,腰肢弯下奉茶。宝玉直道不可,推脱三次,见众人看着推脱不过,也就接了。

喝过茶,仿佛没了芥蒂,谈笑彦彦。

众位举人、秀才,见他们没有一点红脸的意思,反而像是前嫌尽释的老友,一时间拿捏不轻状况,也就安静。

贾雨村与宝玉喝了两杯酒,要讨要诗文。

“我与宝二爷可是心神相交,只怪劣徒性子直,让人误会了我等。宝二爷,雨村知道您有大才,可否作诗一首,为雨村送别?”

“这是自然,贾三甲谦谦君子,宝玉神仰多时了。”

说罢,宝玉在小亭的石桌上铺陈造竹纸,觉得不妥当,拿出一张八十两银子的十扣纸来,就连香墨,也换成了灵脂墨。

火乌赤毫饱蘸浓墨,以柳体书写,颇有斩钉截铁之势。

“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

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

芳树笼秦栈,春流绕金陵。

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

没用才气,自然没有才气灵泉涌现。

几位举人上前看了,先看贾宝玉,见他满脸温和中似有不舍之意,再看贾雨村,嘴唇略微哆嗦,颇有种感动莫名,要涕泪纵横的味道。

于是赞叹道:“好一首送别诗!”

“素以为贾雨村和宝哥儿心生芥蒂,原来是以讹传讹。都是君子!”

“宝哥儿送别情意重,贾三甲感动流泪,也是应该。贾三甲,莫忍着了,男儿有泪如何,唯心动尔!”

“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宝哥儿是担心贾三甲呢,果然是翩翩君子,最是忧心友人不过。”

贾雨村小心收起纸张,叹道:“宝二爷大气!今个收的送别诗,以宝二爷的为最!这首诗没用才气书写,外人当宝二爷才气不足,而我看出来了,是宝二爷送我首版原创,让我代着书写。

宝二爷,雨村愧受了!”

众人一惊,看向贾宝玉。

宝玉满脸是笑,十分动情,抓着贾雨村的手说不出话。

只是……

如果他有王善保的身子骨,肯定要多用几分力气。

贾雨村又道:“这首送别诗,起码是名动里的好文章。宝二爷的心意,雨村愧受了。只是这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

此去金陵只需要跨过几座高山,虽然山高路远,也不是多么险峻的,宝二爷,您不用担心。”

宝玉含泪道:“总归是路途遥远,别有那山匪路霸的,害了雨村前辈的性命。”

“哈哈宝二爷多虑了。”

“贾三甲可是三甲举人,不用担心。”

众文人安慰两句,见贾雨村和宝玉还抓着手,似乎有更多的话要说,也就逐渐散去。只剩下他们两人,最后作别。

贾雨村把林修竹遣退了,又让贾环离开,温笑道:“宝二爷,可抓够了?”

宝玉摇了摇头,缩回手,有点可惜的看自己的手指头。

来时明明让晴雯帮着把指甲磨锋利了,偏偏这个贾雨村戴了手护,无趣至极。

他轻笑道:“好个贾三甲,平白黑了我的首版原创去。本想着你要是忍不住书写了,我就说没送过你首版原创……

这首版原创,也是随便就能送的?”

“您还不是一样?”

贾雨村的笑容也不落下,道:“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南西北风。宝二爷,您可不是任尔东南西北风呢,而是等着修竹把事情闹到最大,甚至是等着我出面抨击,要踩着我的脑袋直上九霄呢。

宝二爷,好算计。贾某见识了。”

“可惜没踩踏实。”

宝玉满脸意犹未尽的表情,看得贾雨村眼角直抽抽。要是他自己出面,那还真是让宝玉踩了个踏实。

如今贾宝玉踩了连他在内,总共八位举人的脑袋,却说没踩踏实。他就两只小脚,能把八个举人的大脑袋踩踏实了?

未免太过贪心……

宝玉只是笑,抿嘴道:“贾三甲,此去金陵城路途遥远……

您做了官,堂堂的金陵城府尹,我自然拿您没办法,只是……

这条去做官的路上,还望小心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