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佳人难得(1/1)

宝玉回了碧纱橱,早有人准备了热水。袭人把他扶到精致木床上坐下,润了帕子给他敷脸;晴雯端水给他泡脚,到底拉不下脸儿,让他自个泡着。

“待会吧。”宝玉让晴雯把水端走,接过袭人的帕子,擦把脸,走到书桌前。

没在屏背椅上坐,就是站着,抽出火乌赤毫。

“好笔!这温润趁手的笔杆子,竟然有一斤多重,撅不折。”宝玉大笑,牙花子咧到嘴边。

晴雯啐了一声,道:“您还想着撅?说那话的时候可是大气,把我们都惊着了。可后来一想,乖乖,100两银子呢,是我近10年的例钱。”

“现在是五年了,你不是涨了一两银吗?”宝玉堵她一句。

他早摸透晴雯的性子,就是个牙尖嘴利的,其实最向着他不过。要是小宝玉的话,就要跟晴雯怼起嘴来,吵闹一阵,闷气两天,最后还是小宝玉或者晴雯一方服了软,白浪费几天时间。

他没这闲工夫,不如练字。

宝玉拿起火乌赤毫,掌心虚握,这边袭人给他摊开纸。他看见书桌左上角的镇纸下,又压了一刀文黄色、有点粗糙的造竹纸,点点头。

【早上还没纸,这立马就续上了,贴心。】这般想着,宝玉饱蘸浓墨,在36开大小的造竹纸上写下两个大大的字——火炕。

没写诗词,因为才气不足,他只是生员,七十三把文火看似不少,其实不够用。一般来说,生员作出的都是不入流的诗词,读着好听,实际没什么内涵,他不一样,脑子里诗词万曲,没一个低于名动的。

要是低的,也收录不进《唐诗宋词元曲》,上辈子难以看到,而名动及以上的诗词,起码是秀才才能一气呵成。他计算过,哪怕最低的名动呢,写出来也要两三天工夫。

【文火烧着,可不只是好看,还能温养身体,提高身体素质呢。要是别的生员有好诗词铁定耗费才气书写,添补点精血也在所不惜,可我不同,这小宝玉的身子骨委实差劲的很。】

宝玉放弃写诗词的想法,不自觉下笔,又是两个大字落在新的造竹纸上,还是‘火炕’两字。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除了少了一种神韵,在单纯的笔画勾勒上,可以算是中上品了。

袭人看了就笑:“宝二爷,您怎么老写这两个字。”

宝玉缩缩肩膀,道:“冷啊,都怪那梦坡斋的,临暮了突然喊我过去,害的火炕没弄好。我以为今晚能睡个好觉,却没想着,还是要挨冷受冻。”随手把写好的纸张递给袭人,字已经练得不错,神韵方面,袭人又不懂。

袭人把纸张放进炭盆,看着烧了,打从宝玉练成了花架子,烧纸都是她来做,宝玉说不喜欢炭盆,总是放得很远。

晴雯看火光吞没了两个字去,跺跺脚,被袭人瞪了一眼,没敢吭声。

宝玉见晴雯满脸不忿,眼睛又要变形,于是笑问道:“今个是怎么了?我看晴雯这丫头,心里好像不怎么舒坦?”

“没什么,您知道的,她素来这个性子。”

晴雯被袭人埋汰了,又跺脚,嗔道:“宝二爷,我的亲小爷啊,您写字能多写点吗?这一张好纸就写两个字,随意烧掉,不觉得浪费?”

宝玉笑了。晴雯向来是个不省心的,前几天心情不好了,还要撕扇子顽,那把绢花折青扇是小宝玉先前送她的,怕是要七八两银子才能买下?

一刀造竹纸是五两银子,浪费两张,也不过100个大钱,晴雯到底是抽了哪门子风,心疼起这点家当来了?

宝玉仔细看了晴雯,发现晴雯乌黑的髻子上插着一根木钗,看似上好的桃木做的,打磨光亮,光滑细腻,钗头一朵木质的百合含苞待放,端是诱人,可宝玉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觉得奇怪,感觉不对。

再看袭人,流云般的乌黑发丝挽着倾云髻,也是用木钗固定。

他来回看着两人,心里闷闷的,忽然眼睛一眨,明白过来。

袭人端庄贤惠、温柔素雅,平日里多用木钗,晴雯就不一样了,她是个爱漂亮的,凤翅丝儿拉成的金钗,总是明晃晃的挂在头上,没事还要拿下来把玩,喜爱得很。怪不得他感觉奇怪,晴雯自个都很别扭。

一板脸,唬道:“晴雯,你的金钗呢?”

晴雯哼哼道:“收起来了。”

“拿给我看。”

晴雯瞟了眼袭人,见袭人冲她微微摇头,哼唧唧的道:“说了收起来就是收起来。女人家的东西,您讨去看做什么呢?不给看。”

这点小动作哪能瞒过宝玉,他瞪袭人,虎着脸,一声不吭。

袭人往后躲,一下招惹了晴雯。她把袭人扯到身后,卡起腰,眼睛又竖起来:“爷,您别拿袭人姐姐出气!她铁是个对您好的,怎么也扯不到她!您要是觉得不痛快,就骂我,我跟您吵吵。”

宝玉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骂你?然后跟你吵?我闲的蛋疼啊?又板起脸,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说,别瞒着我。”

袭人暗地里扯晴雯,被晴雯挣着甩开了,气呼呼的道:“你别拦着我,今个我就跟他说道说道。”转身看宝玉,像个护崽的母鸡似的,伸脖子喊:“要我说啊,这全都怪您。您也不算算最近练了多少字,用了多少纸?您又是个大手大脚的,例钱早就花光了。不仅如此,连带袭人姐姐的,麝月妹妹的,还有我的体己钱都贴了去,那也不够。

今早上又没纸了,袭人姐姐把自个的金钗卖给了赵姨娘那边的刘嬷嬷,本想给您买纸来着,结果呢,您又拿去用。”

宝玉没占理,说不得晴雯,这一听了,也不舍得说,嗫嗫道:“我那是赏给了江流,也不是个没用的。等等……”突然一怔神,问道:“那这纸怎么来的?你的凤鎏钗呢?”

晴雯哼唧唧的不说话。

袭人在旁边添嘴,道:“晴雯也把金钗卖了,要不是麝月没有金钗,怕也留不住。”

宝玉心里一酸,差点哭出来。

一根金钗不算什么,顶天了也就十几两银子,对他这个荣国府的嫡子来讲,最多算个例钱。可袭人、晴雯只是荣国府的丫鬟,以前的例钱是一两银子,这一柄金钗,她们要攒一年还多。

他知道丫鬟们会置办金钗,等主子不喜欢了,或者是年岁到了,嫁人的时候带过去。那可是嫁妆钱!

他看袭人,再看晴雯,定了片刻,把麝月也叫进来。麝月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只是见炭盆多了纸灰,心疼造竹纸的钱。她是个俭朴日子过惯的。

宝玉笑道:“从今天起,晴雯、麝月,你们两个别在房外呆着了,我让府里的把名册递上去,以后跟袭人一样,也是贴身丫鬟。另外,你们的例钱涨一涨,五两吧,我去跟老祖宗说。”

麝月大惊道:“这,府里面有规矩的。”

“规矩是人定的。”宝玉虎着脸,没忍住,又乐起来,笑道:“要说给自己涨例钱,我没脸讲,但给你们涨,我愿意。你们用不着担心,我不比以前,给你们讨两个贴身丫鬟的名额,涨点例钱而已,没人敢乱说话。”

袭人在旁边帮腔,笑道:“你们就认了吧,别跟宝二爷推辞,咱们爷不比以前,这妥妥的是个真话呢。”

麝月连忙谢了,晴雯有点拉不下脸,冲宝玉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管如何,宝玉心里念着她,她也甜滋滋的呢。

宝玉吩咐袭人,道:“你把卖金钗的钱拿出来。”

袭人听话拿了,白澄澄的两个银锞子,都是五两银。宝玉冷哼一声,接了递给麝月。

要说袭人的金钗,轻了点,样式也普通,卖个五两银也算不亏。府里有门禁的,不到出门的时候,丫鬟们难得换了东西,刘嬷嬷压价,也是正常。

可晴雯是个爱漂亮的,凤鎏钗是她攒了好些年,找外面的好金匠打造而成。价值三十两银子。刘嬷嬷只给十五两,绝对是趁火打劫!

他吩咐麝月:“找刘嬷嬷把金钗赎回来。袭人的那个,还有买纸用掉的五两银一并算着,就说爷欠着她,等例钱发了,连本带息给她送去。”

袭人连忙阻拦,“别介!麝月,你等着。”她看宝玉,焦急问道:“这离放月钱的日子还有几天,就不买纸,不练字了?金钗只是装饰的物件,比不上您练字重要。”

宝玉摆摆手,对麝月呵斥道:“还不去?房里谁是爷?”

麝月看看袭人,再看宝玉。她是个过惯苦日子的,不想刘嬷嬷占了自家便宜,可袭人说的没错,赎回了金钗,宝玉拿什么练字?

她一脸愁苦,弱弱的喊:“爷,您还要练字呢。”

如此佳人,满怀心思都在自己身上,宝玉再也装不得样,拿过火乌赤毫,道:“知道这个值多少钱吗?”

晴雯、麝月都是摇头,没见过。袭人以前是老祖宗房里的,见过世面,惊讶道:“百银笔?不对,这可是千金笔!起码值1000两银子。爷,您从哪里得来的?”

宝玉暗笑,1000两的千金笔,值得贾政那样肉疼了?他也不说破,只说道:“你们都把心放肚子里去,我不缺钱。麝月,还不快去?把金钗赎回来,别听你袭人姐姐的。”

袭人不再阻拦。

眼见麝月要出了房门,晴雯想了一想,抢着道:“别忘了,就说宝二爷发了话。刘嬷嬷是个不省心的,她要在这单上赚十几两银子,不把咱们爷搬出来,铁定不给赎。”

宝玉这边笑,凑趣道:“没错,就说爷发了话。她要是不给赎,爷就让茗烟出面走一遭。”

这一句晕了麝月,乐了晴雯,也惊了如桂似兰的袭人。袭人仔细看他脸色,见他满脸促狭,嗔笑道:“爷,您真坏~!”

那音调长长的,酥进了宝玉心底。

……

夜深人静,屋里一片安详。

虽说让晴雯、袭人进了房,到底没置办床榻,还是在房外歇着。袭人在隔间的小屋睡着,淡淡的呼吸声让他心里暖和。

【袭人是个贤惠的,总不能让她操碎了心。】

【黛玉也是。幸好因为做火炕的事,让她去老祖宗那里呆着,或许就在那边住下。也好,在她回来之前要把银子的事情弄好。不然的话,她也要掏体己钱了。】

【钱啊,难办,也好办。】

想到造竹纸的价格,宝玉摇头苦笑。

要说练字的纸,到底没什么大碍,距离例钱的发放还有半月,也就用几十两银子的造竹纸吧,可他想要增长文名,需要的不只是这点而已。

【涨文名,增才气,要说写诗作词,肯定是不行的,我没有那么多的才气。不过还有一种方法,是涨文名的不二之选。】

【我可以不用才气下笔,写出一本著作出来。诗词怕被别人抢了原创金光,著作就不怕了,一本著作少则数十万字,多则数百万字,我就不信了,谁有本事用才气书写出来?】

【要说著作,首推三国,其次水浒,再则西游。水浒和西游有造反嫌疑,就只有三国了。三国演义是章回体历史演义小说,通篇六十四万字,最是适合不过,只是六十四万字的三国,需要多少银子的纸才能书写出来?】

想到这里,宝玉苦笑出声,要是小宝玉,妥不了找王夫人讨了,他还做不出来。多大的人了,还跑母亲的怀里要钱花?

贾政那边也不行,让贾政知道他写著作,屁股要被打开花。在贾政的心里,他算是开窍了,有点出息,但是写著作,就问问进士敢不敢?

好高骛远,揍死活该。宝玉可以想象贾政怒火中烧的样子。

他从月洞门罩架子床上坐起来,走到书桌边,摊纸磨墨,稍后,把才气压住了,在纸张上写下四个大字:

《三国演义》。

“想太多了。”突然自嘲笑了一声,抓起纸张,揉吧了,扔进炭盆。

写三国,他的字还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