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外头的人已经等了三四个时辰, 从天刚微微亮,陆氏进产房,一直等到了中午时分。

谁也没有心思吃午饭,都坐在外间的椅子上等消息。听里头伺候的侍女传来消息说, 陆氏开始生了, 几个人又打起了精神。

“蓉娘怎么突然叫得这么惨?”顾大郎听见产房里陆氏的骤然变大的叫声,急得额头冒汗。

曹氏自己听了也心慌, 却还勉强安慰儿子,“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然而随着陆氏越发难忍的惨叫声, 曹氏自己也稳不住了,急得团团转。当初蓉娘生安安是她在产房里陪着的, 极为顺利就生了,期望今天也要一样顺利才好。

柳夫人搂住了顾容安, “安安别怕啊。”

许是母女连心,顾容安靠在柳夫人香软的怀里, 握紧了拳头, 觉得心发慌。阿娘不是头胎了,应该更顺利才是。

然而不久产房里慌乱起来,有人大喊着, “不好,是脚踏莲花!”

曹氏和顾大郎还没反应过来脚踏莲花是什么,顾容安已豁然变了脸色, 脚踏莲花就是孩子的脚先出来了!

“夫人难产, 小郎君的脚先出来了, 产婆问若是不能两全,保大还是保小?”珍珠一脸慌乱地出来,战战兢兢地向曹氏和顾大郎询问。

“怎么会难产?”顾大郎不信地反问了一句,脸色变得煞白,厉声道,“当然是保大!”

“保小!”顾衡是听说儿媳快生了过来看看,正巧听见珍珠的话,既然是小郎君,当然要保小。

珍珠抬头一看是晋王,已是默认了陆氏的命运,她心中难安地低下了头,陆夫人那么好的人,可惜了。

“你乱出什么瞎主意,”曹氏狠狠地瞪一眼顾衡吼道。

曹氏居然敢吼他了,在顾衡讶异的目光中,曹氏两眼流泪,“孩子总还会有,让她们全力保住蓉娘。”

“对对,保蓉娘。”顾大郎央求地看着顾衡,孩子总会再有的。

难得是个嫡长孙,媳妇没有了,再娶一个不就是了。顾衡给这拎不清的母子俩气得,他一甩袖子,“我不管了。”唉,算了,曹氏母子这样有情谊的人也是难得。

没想到曹夫人和世子居然抗住了王爷,珍珠心里一松,应诺回去产房。

如果能母子平安,自然最好,不能也要全力保住阿娘才行。顾容安把主意打到了良医头上,她挣开柳夫人的手臂,跑过去扯着曹氏的袖子,央求在这件事上最有决断权的曹氏,“让良医伯伯进去救救阿娘和弟弟吧。”

晋王府的陈良医专擅妇科,只是良医毕竟是男人,妇人生产往往避忌,不愿让良医诊治。所以大家居然都没有想到可以让陈良医进去。

果然曹氏都有些犹豫,陈良医黑发无须,正是盛年,妇人生产时不着下衣,可不得全都看光了去。

“阿婆,”顾容安含着泪摇摇曹氏的手。

“还请陈良医与我一同进去,为我儿媳诊治。”曹氏一咬牙,对陈良医福身道。命都要没了,名节有何用。

医者慈心,陈良医自是愿意去救治陆氏的,只是王爷和世子都没说话,他不敢应。

“请陈良医救救我妻子吧,”顾大郎也回过神来了,万事以保住蓉娘为主,现在可不是计较的时候。

儿子都不计较,他有什么可计较的。顾衡也点了头,陈良医进去,兴许还能保住他的嫡长孙呢。

“下官自当尽力。”陈良医松了一口气,脚踏莲花他救治过几例,可以说是经验丰富了,对陆夫人的事也有几分把握。

刻不容缓,曹氏当即带着陈良医和他的药童推开了产房的门。他们一进去,屋子里的人刚要关上门,一个小人泥鳅一样滑溜进了产房里。

柳夫人看见顾容安偷跑进去了,她张了张嘴,环视一眼两个心不在焉的男人,没喊出声。安安孝顺,进去陪一陪蓉娘也是好的。

顾容安人小机灵,曹氏和陈良医都没发现自己多了个小尾巴。

“县主,快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是珍珠先看见了偷跑进来的顾容安,她急得直跺脚,县主年纪小,看了这个吓坏了怎么办。

“我乖乖的,”顾容安躲开珍珠要拉她的手,四处张望一眼,选了个能看见情况又不打扰产婆和良医的角落。

珍珠见顾容安果然安安静静待在角落里了,陆氏状况不好,她也分不出精力与顾容安歪扯,急忙上前去帮忙了。

“求送子观音保佑阿娘,我愿意为菩萨重塑金身,供奉香火。”顾容安实心诚意地闭上了眼,只拜专管送子的一个菩萨。

陆氏的情况在陈良医几针下去后,就有了好转,人也显得有力气了。

曹氏感觉到陆氏握着她的手有了力气,顿时欢喜起来,“蓉娘不要怕,有良医在呢,你和孩子一定能平平安安的。”

“娘,若是我不好了,一定要保住孩子。”陆氏听见珍珠回来说保大的时候,心里是很感激婆母和丈夫坐了这个决定的,只是她更想肚子里的孩子能够活下去。听说遇见难产保大的时候,产婆会把孩子剪碎了拿出去。只要一想到那个可能,陆氏身为母亲的心都要碎了。

“胡说什么呢,”曹氏忍不住落泪,“蓉娘你一定会没事的。”

陈良医在婆媳俩说话的时候,为陆氏扎好了金针,重新用热水净了手,这才神色郑重地对曹氏和陆氏道,“下官要把小郎君的脚重新推回夫人的肚子里,难免冒犯夫人。”陆夫人这胎不算十分惊险,陈良医还是有八分把握救回陆氏母子的。

“陈良医你只管做!”曹氏毫不犹豫,她看陈良医如此镇定从容,心中大定,蓉娘一定会没事的。

陈良医让药童递给陆氏一片参片叫她含着,这才把手伸进了陆氏的肚子。

那个褚衣产婆看得直咋舌,让男子接生,也亏得曹夫人母子心大。也是陆夫人好命,否则遇上个迂腐的人家,别说让男大夫救人了,把产妇开膛破肚也是要保住男孩的。

只是褚衣的刘产婆有些疑惑,悄声问王产婆,“王姐姐,我明明记得陆夫人的胎位极正,为何会脚先出来呢?”

“是呀,我也摸过陆夫人的肚子,明明胎相就好,”另外一个产婆也点头附和。还有一个产婆是擅长收生,最后给产妇推拿排尽羊水胎盘的,她没有摸过陆氏的肚子,只是好奇地看其他三个人讨论。

“生产的事谁说得准呢,”王产婆有些心虚,陆夫人生产前是她趁着推肚子做了手脚,这时候自然不敢跟同行们深论,生硬地转移话题,“好在曹夫人带了良医来,万一不好,我们的责难也能轻些。”

其他两个产婆都心有同感地点点头,只刘产婆看着王产婆眼神游移的样子,陷入了沉思。

陈良医的手段确实高超,在他的妙手下,孩子重新被推了回去,胎位也正了过来,可以重新生了。

几个产婆这才重新忙碌起来,半个时辰后,小郎君顺利落地。

刘产婆倒提着孩子,一巴掌拍在小郎君的屁股上,在小郎君响亮的第一声啼哭中高兴地宣布喜讯,“恭喜夫人,小郎君八斤八两,健壮结实!”

曹氏与陆氏对视一眼,婆媳俩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屋子外头,顾大郎听见响亮的婴儿啼声,瞬间放松下来,整个人虚脱似的倒在了椅子上,满身大汗。

瞧这出息,顾衡恨铁不成钢地看一眼儿子,鼓掌笑道,“好,有赏!”

柳夫人微微笑着,不由思及自己,还好当初她生晖儿的时候顺产,否则王爷肯定不会想着保她。她有些羡慕地想,陆氏真是好福气呀。

产房里已经开始收拾了,气氛轻松下来。陈良医给陆氏扎上金针止血,需要等半个时辰才能取针,他就避嫌地坐到了屏风后。看见躲在角落的湖阳县主,陈良医给吓了一跳,妇人生产的场面很多大人看了都害怕,湖阳县主小小年纪就能神色如常,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不过想到当时是湖阳县主第一个提出让他来医治陆夫人的,陈良医又淡定了。

“多谢陈良医伯伯救了我阿娘,”顾容安认认真真给陈良医行礼,不再躲在角落,欢喜地围上去看阿娘和弟弟。

“阿娘,弟弟红彤彤的好像阿彩的鸡冠子呀,”顾容安兴奋地看着闭着眼睛安睡的弟弟,心情松快极了。

陆氏怜爱地摸摸儿子浓密的胎发,声音温柔,“安安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对,安安你比你弟弟更红呢,就是头发长得没有你弟弟好。”曹氏心满意足地搂着孙女,看着大胖孙子,很有经验地说,“越红长大了越白,你弟弟长大了肯定没有你白。”

还有这个说法么?顾容安上辈子虽然也是两个娃的娘了,却没有长辈跟她说这些,身边都是唯唯诺诺的奴婢,谁会真的关心她的孩子红不红白不白。

她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她见女儿长得又红又丑,还以为是她自己吃坏了东西着了道,才生了个丑八怪,悄悄哭了好几场。后来见着女儿越长越漂亮,她才放了心。

“夫人,药好了,”琥珀端着煨好的药来给陆氏喝。这是陈良医进屋子看了陆氏的情况后就给陆氏开的汤药,用于产后止血补气。

曹氏微微扶起陆氏的头,想伸手接碗。顾容安忙着自告奋勇,“我来喂阿娘!”

曹氏看那个碗也不大,很放心地让顾容安接了碗。顾容安接过碗,用勺子舀了一勺黑乎乎的药,细心地吹了吹,然后用唇碰了碰。

她尝到了苦涩的药汁,眉头一皱,不急着喂陆氏,扭头喊陈良医,“陈伯伯,你开的药好苦啊,又酸又苦,能不能加点糖!”

陈良医听得摇头,真是小孩子,汤药还有加糖的么?

他刚要说话,蓦地灵光一闪,又酸又苦?急忙喊道,“且慢给陆夫人喝药!”

顾容安立刻就把勺子里的汤药倒回了碗里,乖乖地捧着碗等陈良医。

陈良医出来拿过碗,放在唇边浅浅尝了一口,神色立刻变了,“这药不对!”

什么!曹氏和陆氏也变了脸色,尤其是陆氏,刚刚死里逃生,居然差一点又进了鬼门关!

陈良医开给陆氏的药里出现了活血的附子,对于刚刚生产的妇人来说,少少的一点附子就是□□□□,这是要害了陆氏的性命呀。

若不是顾容安嚷嚷着要加糖,陈良医听到汤药居然有酸味,察觉不对,等陆氏不知情地喝了这一碗的汤药,就算陈良医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回来。

这件事必须要查!顾衡冷了脸吩咐李顺认真查,此事不能不给曹氏他们一个交代。

事情其实很简单,在刘产婆的告发下,有问题的王产婆立刻就被抓出来了。

审理所的刑具只用了一样,王产婆就熬不住招了,原来她的独子最近迷上了赌博,输光了家产还欠了赌坊一千金。

这么大的一笔钱,王产婆帮人接生到下辈子也还不上啊。可儿子被人扣着,已经被砍了三个指头了。这个时候有人找上了她,让她在陆氏生产的时候动手脚,最好能一尸两命,不成还有一包药粉。

来人许以重利,王产婆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她本想着晋王府也不一定会找她接生,先答应了也无妨。哪知晋王府真的找了她。

陆氏的胎位本来是正的,王产婆动过手脚后,孩子就倒过来了。本来如果没有陈良医,王产婆是能够成功的,大家也只会觉得是陆氏运气不好。结果来了个陈良医不算,还有个湖阳县主嫌弃药苦,把她给揪了出来。

只能感叹时也命也,人算不如天算了。

作为上天偏爱的这一方,泰和殿的日常是温馨和美的。

“安安真是个福星呢,”柳夫人忍不住抱着顾容安揉了又揉,只把顾容安当了锦鲤,蹭蹭福气,保佑她交好运,不要再长胖了。

锦鲤大仙顾容安被柳夫人柔绵绵的胸揉得小脸发红,挣扎不脱,只能呜呜地喊阿婆救命。

“快给我也揉揉,我今天还没蹭够呢。”结果曹氏也是个不靠谱的。

顾容安被老少两个女人挤着揉搓,一脸生无可恋。她并非是锦鲤大仙,而是因为她当年怕死,生产前就心理阴暗地把各种害人的药尝了一遍味道,就怕有人看她不顺眼,给她下药。记住了药味儿,就多了一层保命的手段嘛。

这个保命的手段确实好用,她在后宫的时候就是靠着灵敏的舌头和鼻子,逃过了好几次算计。没想到这辈子又救了阿娘。

陆氏头上包着帕子,抱着儿子再喂奶,也插了一脚,“等你们揉够了,别忘了把安安抓来让我也揉揉。”

唉,顾容安叹气,她这辈子莫不是要顶着福星的名头招摇撞骗了?

几日后,事情的前因后果就被审理所呈到了顾衡案头。

顾衡看后,带着顾大郎直接去了长春殿兴师问罪。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顾衡用案宗摔了朱氏一脸。

李顺低着头安静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想着这回长春殿算是完了。

朱氏跪在地上,看着飘落的纸张,神色镇定。

“王爷,您息怒,王妃是一时糊涂了,”朱玉姿担忧地看着顾衡,她明智地没有帮朱氏求情。姑母总说她蠢,她自己不也犯了蠢,陆氏生孩子碍着她什么了。

“朱氏你作何解释?”顾衡其实也有点为难,朱家还动不得,对朱氏他也并非全然无情,然而从轻发落了,对曹氏和长子又不好交代。

“我怀孕了,”朱氏没有回答顾衡的话,摸着肚子,微微笑起来。

朱玉姿惊讶地张大了嘴。

顾大郎一愣,去看顾衡,果然顾衡也是一副惊呆的样子。

朱氏自顾自站了起来,温柔笑道,“衡郎,我们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你高兴吗?”

顾衡滋味难言,本该是高兴的,如果朱氏没有这么丧心病狂地对儿媳和长孙下手,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朱氏,留下一句话,“你好自为之罢。”带着人走了。

“姑母,恭喜你了,”朱玉姿嫉妒地看一眼朱氏的肚子,她怎么就没有怀上,反而是姑母老蚌生珠了呢?

朱氏没有分半个眼神给朱玉姿,时隔多年她终于有孕,已经暗暗叫人看过了,是个男胎。她又有了儿子,怎么能让那个野种坐稳世子之位呢?也罢,日子还长着,世子的位置,总该是她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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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朱氏有孕,最后又是不了了之,抓了几个替死鬼了事。长春殿在顾衡的打压和控制下沉寂下去,表面看着晋王府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大家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如果王妃生了个男孩,怕是不得清宁了。

曹氏他们都习惯了王妃的打不死风格,只是更加的小心防范了。

等到小名八八的小郎君满月,顾衡给这个晋王府的嫡长孙取了大名,叫做顾容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