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曹氏在床上翻来覆去,握着一个蓝色香囊,无法合眼。香囊是她亲手缝的,她女红不好,又不好意思请儿媳帮忙,只是缝了最简单样式,打了个如意结。里头装的是她高价从刘神婆那里买来的可以趋吉避邪的灵符。

随着呼吸,鼻子闻到的是一种像槐花香的香气,说不出的好闻。是陈妈妈服侍她洗脸后,在她脸上擦的香膏。二十多年没在脸上动过心思,曹氏不知道这香膏的好坏,却也知道那个小小的青瓷香膏盒子既然镶着金边,定然价格不菲。

曹氏轻缓地叹了一口气,丈夫离家多年,他的样子其实已经模糊了,就记得他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男子。她配他,其实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她就是那个被姐妹们妒忌的牛粪。

曹氏摸摸自己老树皮一样的脸,在陈妈妈拿来的金贵的香膏的作用下,好像变得软滑了些。她年轻的时候也算不上好看。能嫁给丈夫,全是因为丈夫家贫出不起彩礼,又不愿意倒插门,而她不仅不要彩礼,吃苦耐劳,还带了一匹马做嫁妆。

后来那匹马在丈夫被拉壮丁的时候,被丈夫骑走了。

她是喜欢他的,否则软弱了一辈子,也不会强硬一回,在顾家媒人上门的时候自己做主嫁给他。否则也不会在失去丈夫音讯多年的情况下,还不死心地给丈夫求一枚灵符。许是这枚灵符真的灵验吧,竟然叫她等到了丈夫的消息。可是,丈夫已经娶了大户人家的女郎君。

她侍奉公婆,敬爱夫君,给公婆送了终,为顾家留了后,还为他顾家根守了节。七出三不去,她问心无愧,顾家根就算当了王爷,也没有休了她的道理。是她不愿意去享所谓的福,看人脸色。

曹氏用枕巾揾一揾眼泪,可是,她舍不得她的大郎在这穷乡僻壤的过一辈子。

还有安安……曹氏伸出手去,摸摸孙女儿软软的头发,她的安安长得像是观音娘娘的玉女下凡,漂亮懂事,让人想要把所有的好都给她。她不愿意安安长大了只能嫁给一个村汉,像她一样操劳,早早的就老去了。

顾容安其实没有睡着,祖母温热的手轻抚在她头上,她听到祖母轻轻的一声叹息,她知道,祖母决定要跟着陈妈妈回去了。

等到祖母没了动静,她睁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房间,也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想回去又怕回去,可终究是要回去的。

这个晚上,谁也没睡好。

顾家并没有多余的睡房,打扫了一间储物房给陈妈妈几个打地铺。这个房间朝向不好,窗下就是鸡圈,嘹亮的鸡鸣声从子夜开始,每隔一个半时辰就要热闹一次,不仅仅是顾家的鸡,是整个村子的公鸡都在打鸣,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可恶的田舍奴!如意暗骂。然而一翻身就听到身下垫着的秸秆发出沙沙的声响,隔着层褥子,也觉得硌得慌。如意越发委屈,她是朱家世仆出身,朱家豪富,虽是奴婢,但也是穿绫罗戴金玉的,从没受过这样的罪!

“快睡吧,再不睡天就亮了。”吉祥也没睡好,连夜改了些衣裳,本就睡得晚,如意还老是动来动去,她忍不住说了一句。

“这么吵怎么睡!”如意抱怨了一句,憋了一晚上的怨气发了出来,“王府里倒夜香的粗使婆子都比那个夫人体面!”

“王爷就该休了她。”如意恨恨地。

吉祥还没说什么,陈妈妈冷冷一声,“闭嘴!”

没想到陈妈妈也没有睡着,如意有些心虚,却还嘴硬,“我们王妃那样好的人,那个老婆子田舍奴凭什么跟王妃平起平坐。”

“就凭曹夫人是未来王府世子的生母。”陈妈妈语气平静。

王府世子四字仿佛重逾千金,让如意噤了声不敢再顶嘴。

陈妈妈闭上眼睛,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她们世子身子骨好些就好了,好歹留个男丁,王妃后半辈子也有靠,而不是巴巴地来接王爷留在乡下的儿子。只愿顾大郎和曹氏是个好的吧。

到了早上,天刚微微亮,鸡鸣声中,陈妈妈就带着吉祥如意起身了。能够贴身伺候主人的,必然都有一手落地无声的绝技,三人把自己收拾停当,还在火头兵的帮忙下烧了一壶热水,煮了粥。

曹氏起床一打开门,陈妈妈就挽着一个包袱,候在门口了。

“夫人,请您梳洗吧。”陈妈妈给曹氏行礼,扶着曹氏进了屋。吉祥如意随后端着热水和梳洗用具。

曹氏屋子里没有妆台,只靠窗放了一张桌子,陈妈妈把曹氏扶到桌边的凳子坐下。她把袖子挽起,露出一双没有戴金镯子的柔软白净的手,亲手拧了帕子呈给曹氏。

“谢谢,”曹氏接过帕子,不自在地在自己脸上擦擦,昨晚就经历过一回这样的阵仗,曹氏很明白自己是推拒不了陈妈妈的殷勤的,只是总是不自在。

待曹氏洗脸漱齿完毕,吉祥如意收了东西退下。陈妈妈又用香膏给曹氏涂面。然后从包袱里取出一整套衣裳。

“夫人,奴婢昨晚估量了一下您的尺寸,连夜改了改,您试试可还合身。”因着顾容安还在睡,陈妈妈说话压低了声音。说完就要为曹氏更衣。

“不不,我自己来,”曹氏又被唬了一跳,涨红了脸,她看见那衣裳里竟然连亵衣都有。让旁人帮着穿,可不得羞死了。

陈妈妈也没坚持,垂下眼睛等曹氏自己换衣。

这些衣裳全是娇贵的丝绸料子,曹氏穿得小心翼翼,可就是这样小心了,她粗糙的手还是把那嫩滑如水的深紫裙子勾花了丝。可把曹氏心疼坏了,僵硬着,不敢再碰身上的衣裳。

陈妈妈余光看见曹氏穿好了衣裳,才是抬头,“奴婢为您梳头吧。”

穿了一身容易勾丝的金贵衣裳,曹氏一板一眼不敢乱动,陈妈妈扶着她坐下她就坐下了,僵直着腰,任由陈妈妈在她头上折腾。

陈妈妈带的东西足够齐全,先是梳通了曹氏的头发,又用玉梳为曹氏轻轻按摩了一番,才是用了头油,为曹氏梳了一个纹丝不乱的高髻,用一对嵌红宝宝相花金簪固定,插了金凤朝阳钗,又在发髻后插一把乌檀木的麻姑献寿栉梳,再点缀些细巧金钿。

曹氏被自己头上的珠光宝气给惊呆了。又看陈妈妈取了她带着的银丁香,给她换上一对沉甸甸的仙女捧桃金耳环。

“因为带的东西有限,奴婢只能这样为您装扮了,夫人可还满意?”陈妈妈双手交叠,恭敬地问曹氏。

“已经很好了,”曹氏都快不认识自己了。面前的镜子也是陈妈妈带来的东西,照得人眼睫毛都能看见,曹氏觉得,自己的模样根本就配不上这样的一身衣裳和首饰。

陈妈妈微笑,“那奴婢这就为您上妆。”

还要化妆?曹氏这辈子也就出嫁和刚成亲那会用过胭脂水粉,哪想得到临老,还能像年轻小娘子一样打扮。

陈妈妈不等曹氏拒绝,开了水粉盒子,拿着粉扑子就往曹氏脸上扑。

别人强势,曹氏也就弱了,闭上眼睛由着陈妈妈作为。等她睁开眼睛,曹氏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她变白了 ,眉毛变秀气了,气色变红润了,嘴巴也显得鲜艳了。她竟然也能这样好看!

陈妈妈从曹氏的眼睛里看出来了她的满意,微微笑了,目前来看,曹氏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这样的人也比较容易掌控。

陆氏和顾大郎那里也遭遇了一番吉祥如意的殷勤服侍。只是陆氏不是好说话的曹氏,吉祥如意也没有陈妈妈的功力,没能近得了身。

夫妻俩昨晚也没有睡好,尤其陆氏皮肤白,眼下两个青黑色的眼圈。好在吉祥如意拿来的东西齐全,陆氏找出一盒紫茉莉香粉来。

这香粉气味清雅,颜色牙白,并非同方镇上卖的一味傻白,涂在脸上跟刷墙似的。陆氏知道这是顶好的扬州香粉,看来晋王妃确实是很周全。也不知她这样的周全,包藏着怎样的用心。陆氏不怕把人心往坏处想,只怕自己思虑不够。

“蓉娘,你穿这样的衣裳真好看。”顾大郎赞叹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乡下妇人为了劳作方便,衣裳都是短襦窄袖,裙子只到膝盖下一寸,露出里面的裤子。衣裳的颜色也是耐脏的青褐蓝灰为主,谈不上好看。现在陆氏穿的是湖水色大袖,嫣红的一条牡丹团花极地裙子,挽着银粉绘花的帔子,脸似芙蓉胸似玉,妩媚娇艳,明艳照人。

没有女子是不在意容貌的。被丈夫赞美,陆氏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给自己梳了个秀丽的百合髻,捡着几枚花钗戴了,又挑了一支孔雀穿花的步摇。妆面用了娇美的桃花妆,额间点了正红花钿。

镜中丽人仿若当年闺中娇女,陆氏一时有些恍然。

“蓉娘,”顾大郎抬手握住陆氏肩头,俯身与她一同看着镜子,赞美道,“你真好看。”

镜子里映出一双璧人,绮年玉貌,天作之合,只是男子身上的褐色短衣,有些不称景了。陆氏按着顾大郎的手笑了,“大郎,我为你换衣裳吧。”

陈妈妈为顾大郎准备的是一件窄袖圆领卷草纹紫地锦袍。陆氏为顾大郎换好衣裳,又为顾大郎系金筐玉梁的腰带。

系腰带是要环着腰的,顾大郎只觉一阵暗香袭人,蓉娘柔软的手臂就环住了自己的腰,心间一颤,还未觉出其中妙处,那香软的身子就离开了。顾大郎有些失落,这还是蓉娘头一回为他穿衣裳呢。如果以后蓉娘每天都这样为他穿衣裳就好了。

陆氏并不知道顾大郎的绮念,抚平了顾大郎衣上的褶皱,拿起一顶蕉叶幞头踮起脚尖给顾大郎戴。哪知顾大郎一把就将她抱了起来。陆氏吓得一声惊叫,待回过神来啪啪啪打了顾大郎几巴掌。

乡下汉子结实,何况又是打的后背,顾大郎只当是蓉娘给他挠痒痒了,反而跟只兴奋的大狗似的,往陆氏脸和脖子亲。

吉祥去备早膳了,只如意候在堂屋里,隐约听了些西厢房的动静。如意是个坐不住的,悄悄把耳朵贴在门上,断断续续听了几句,红了脸回来了。她想起大郎君俊美的脸,把临出发前孙妈妈的提点在心里过了一遍。

等到一家人见了面,都觉得眼前一亮。换了身衣裳,就想好变了个人。曹氏知道自己儿子长得俊,出去逛一圈,不知道多少闺女媳妇都盯着看,现在穿着好衣裳,就更俊了,像是掉落在灰堆里的金子,一朝被人擦洗干净了,就亮眼得很。

曹氏忽然生出了无限勇气,她的儿子这么好,不该埋没在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