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的小雪,整整下了一个晚上,第二日瓦上凝霜,地上或有薄雪,远山都是朦朦雾气,缥缈虚无,如同神仙境界,不过这个地方却没人愿意来。
路上有一个人,骑着一匹驴,这驴脾气脚程不好,经常颠来倒去,把他的主人差点摔下去几次。白腾的热气从一人一驴鼻孔里呼出,雪虽小,天却冷,山路很难走,驴子难受,人心里也难受。有些枝头残留着雪,时不时掉下来一块,也够这驴子主人烦心的。
这驴子主人是个老头,老态龙钟,虽然面露苦难,却也不打驴子,只是用手轻轻抚摸驴子的头颈,那驴子本来要蹦跶,被他一摸,却好似吃了迷魂丹,瞬间安定了下来。这山路难走,有个牲口赶路总比没有好,老头买完东西要往家里赶,走了多年都没习惯,感叹这山路难走,不过好歹天渐渐晴朗,阳光照射下来,虽然仍是冷,却好受许多。忽然,那驴子嘶叫一声,脚下一抖,驻步不前。
老头正望远方,忽觉得停了,便道:“好家伙,这路走了多年,还有什么拦路的不成?”
驴子只是不走,耷拉着脑袋,蹄子前是一个人,是个身材健壮的小伙子,如此荒凉的山里,人迹罕至,一般猎人都不会往这儿来,却有个昏倒了的年轻人。
老人瞥了一眼,叫道:“嘿,小伙子,怎么躺在地上。”他笑着又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老糊涂,大冷天的怎会无缘无故躺在地上。”看那年轻人身上衣衫并不十分保暖,两手僵硬地抱在身上,脸庞冻得乌青,鼻息之间似有热气,老头慌忙下驴,扶起他,道:“这么大冷的天,就算身子骨好,气血足也顶不住多少,饶是你没住的地方就这么走,没个四五天功夫,也别想见到人住的地方。”
老头将驴子上缠裹着的旧衣服给他穿上,往他嘴里灌了口酒,道:“老头也没别的东西,给你口酒喝,说不得能暖暖身子。”他倚着一棵树,将驴子栓了,折了些树枝枯草,好会儿工夫,点燃了火,将那年轻人靠着树偎着热气,不至于冻僵。
好一会儿,老头有些累了,坐下来道:“这小子,要不是遇到我老人家,说不定这条命就送在这儿了,这好端端的,什么也不准备在山里乱闯,没被冻死,万一遇到什么野兽觅食,也不是好玩的,丢了性命啊。”他看着年轻人大概三十岁年纪,相貌敦实,有几分雄伟气象,又看去路,自语道:“往川西去的么,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一段穷山恶水,现如今那里又乱得很。”
热气慢慢上来,年轻人缓缓醒转,也到了黄昏时候,老头见他动了,问道:“怎么样了?”
年轻人睁开眼,叫道:“死了,死了……”
老头嘿嘿笑道:“你还没死呢。”
年轻人转头看到老人,又见自己身上羊皮袄子,身前是一堆火,旁边有一头瘦驴,笑吟吟的老头,便立即明白了,说道:“多谢,多谢老人家救命之恩。”
老头道:“别谢了,你身子感觉暖了些么?”
“好多了。”
“喂,你小子叫什么名字?”
“孙太忠。”
“哦,这倒是个平常的名字,既然太忠,却也是愚。”
孙太忠道:“老人家,什么意思?敢问您高姓大名?”
老头哼笑道:“高姓大名,那可不敢当,老夫名字忘了,只是姓黄,你叫我黄老头就好了。”
孙太忠道:“那可不好,还是叫前辈为好。”
黄老头道:“不好,我也不是江湖中人,你叫我前辈做什么,一看你小子就是走江湖的,你是要往川西去?”
孙太忠瞧着老头颇有些仙风道骨,在这山中能遇到,说不定便是风尘异士,恭敬道:“晚辈家住川西,只是十年没回去了,去时又是人带,所以认不得路了,只是边走边问,前几日听人说,翻过这群山,就到了川西。”
黄老头冷笑道:“翻过这群山,说得轻巧,你可知今日为何被我所救?”
孙太忠笑道:“或许是上天所赐,蒙前辈搭救,感激不尽。”
“错!”黄老头道:“这不是上天所赐,而是你太傻了,你可知这是哪里?”
“似乎已到峨眉山。”
“没错,再翻过两个山头,就到了峨眉山,不过这种天气,你想走过去,那恐怕是难如登天,所以,就有了今日,若不是撞见了我,恐怕这条命已经归了西天佛祖。”
孙太忠道:“那也正是,恐怕前辈就是佛祖送来搭救晚辈的。”
“你不要太高兴,依我看,你此去川西,再往前走就愈发冷了,更加过不去,山路又险恶,你到了峨眉山,向峨眉派门人求助,他们知晓山路,又惯走的,或许能助你度过去。我就住前面几里的偏僻地方,要不要去果腹一顿,家中就我和老婆子两人,吃的也是山野粗饭,你不嫌弃就同去,也正好给你指路,走出这里再说。”
孙太忠起身拜下,叫道:“既能如此,孙太忠多谢黄前辈救命之恩和引路之德,来日若有机会,一定报答。”
黄老头笑道:“报答,还是算了,不过我有个孙孙和你差不多年纪,不过他随着我家老三去了别处,当然,哈哈,用不着你报答,家里能来客人,我和老婆子都很高兴,不然这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一个新脸,也是闷得慌,走吧。”
“好嘞。”孙太忠觉得身子恢复了许多,虽然还是冷,但那堆火烧得很旺,气血充盈起来,又吃了点黄老头给的干粮,力气恢复了不少。黄老头本要他骑驴走,但孙太忠蹦了蹦,表示自己不用,黄老年纪大,三番推辞,黄老头也不让了,让孙太忠跟着走。
大约又走了五六里,穿过一片林子,往东拐着上了个坡,便见到一座房子,里面腾腾的冒着热气。黄老头叫道:“就是那儿了,紧走几步,看你的样子,怕又是要支撑不住了。”
孙太忠笑着附和两句,抖落身子上的雪,大步向前去了,黄老头慢悠悠的骑着驴跟在后面,不过孙太忠可不敢率先进去,只在门外等着,黄老头将驴牵进了篷子,抖了抖披风,张着满口黄牙,道:“还不进去么?”
他推开门,让黄老头进去,黄老头笑了笑,进屋,道:“跟进来。”
两人进屋,便听到一个老妪声音:“老头子,哪个来了?”
黄老头先从火炕上拿起了烟斗,道:“来了个客人,老婆子,将饭菜热一热,给他吃了。”
老妪头上顶着布裹,脸上虽皱纹满布,双眼却炯炯有神,和老头差不多的个头,神态温和,问道:“怎生有个娃娃来了,这荒山野岭,不容易啊。”
孙太忠听得这句话,心生疑虑,暗道:“传言这川中荒山有食人恶魔,专门将人骗去,用手段麻痹,再生啖其肉,鲜饮其血。”脸上显得十分惊惧。
正出神思虑,忽然头上疼痛,那黄老头拿着烟斗敲他,喝道:“小子,你在想什么,莫非是把我老夫妻二人想成什么传说中吃人的恶魔,嘿嘿,你若不信,便即刻离去。”
孙太忠急道:“老前辈,小子不敢。”
“不敢,我看你就是这样想。”黄老头哼了一声,撮了两口烟,去外面给驴子喂食去了。
孙太忠坐着颇有些拘谨,不会儿,老妪已经给孙太忠温热饭菜,孙太忠暗道:“我本该死,这黄前辈救了我,命便是他的,若不是这样早也死了,那还有什么怕的?况且这老二人言辞温和,行为无异,想是我多心了。”等饭菜端了上来,老妪笑道:“吃,吃吧,粗茶淡饭,你不要嫌弃啊。”
“不,不,老人家,我还不知该如何称呼?”
老妪道:“老头儿姓黄,我的姓名都是记不到了,你就叫我婆婆好了,看你年纪,与我孙儿也差不多大的。”
“好的,婆婆。”孙太忠也不迟疑,端起饭碗便吃了起来,这菜虽不丰盛,也没有那么多的调料烹饪,但孙太忠这一路上吃了几日干粮,嘴里都淡出鸟了,如今有热饭热菜,狼吞虎咽,不一会儿,便把东西扫了个干干净净。
舔了几下碗底,黄老头推门进来,道:“小子,你饿得很啊,你这一吃,小老儿午饭便也没有了。”
孙连忙站了起来:“在下实在饥饿,一时忘了,还请前辈恕罪。”
黄婆婆道:“恕罪,你饿了就可以吃,哪里有什么罪?”
黄老头笑道:“一时忘了,我看你根本就是饿狼扑食,还哪里记得了什么。”
“那前辈与婆婆不是要挨饿了吗?”
黄婆婆笑道:“不要紧,锅里头还有几个馍馍,我们两个够吃了。”正说间,大门‘砰’的一下被撞开了,“汪汪汪……”一条雪白的大狗张着血盆大口冲了进来,冲着孙太忠狂吠,孙太忠吓了一跳,急忙缩着往后躲,婆婆一只手往前拂去,那狗本要扑上来,但被黄婆婆一摸,道:“白毛儿,这是客人,你叫啥子?”
那狗倒也奇怪,立刻就低下头不叫了,四条腿轻哒哒往下一跪,匍匐在黄婆婆脚下。黄老头道:“这白毛儿却也温顺,好久不见了人,见到都这样,你可别吓着啊。”
孙太忠苦笑道:“吓了我半死。”
两老人哈哈大笑。待了好会儿,孙太忠就要请辞。
黄婆婆道:“快天黑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要往哪儿去,不如在这儿歇息一夜,再走不迟。”
孙太忠道:“不了,不了。”
黄老头冷笑道:“好,那也不推辞,你要走便走吧,我送你一程,不过这山中道路崎岖不好辨认,我若走了,你迷了路,不要怪我们啊。”
黄婆婆道:“一路上人烟稀少,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有是有,但你若走得路碰到或许能歇一下,假如没碰到,在野外不得冻僵了。”
“多谢两位老人家关心,只是在下有要紧事,不敢逾越了期限,只好日夜赶路,就算到达不了,也不至于心里不安稳。”
“说得有理。”黄老头吐了个烟圈,说道:“若说你来时,有近道可入市镇,往那边去,却是没了,你硬要走我们是留不下的,只是家中尚有两件御寒的衣服,你拿着,或许用得上,省得冻死。”
黄婆婆道:“对头,对头,你等一会儿,我给你拿。”他进屋拿出两件缝的密实的棉衣,说道:“我那孙儿个头与你差不多,应该蛮合适。”
黄老头道:“给他拿两个馍馍路上吃,免得饿死。”
黄婆婆白了他一眼:“对着客人,左一句死,右一句死,何不留他下来嘛。”
黄老头道:“可人家不愿留,也不能留。”孙太忠神色羞赧,道:“是,重事在身,不能留。”
黄婆婆将东西包了好,说道:“山里人家,见的人少,东西也少,你是客人,前路又那么难,既然要走,就好生的去。”
“多谢,多谢。”孙太忠拜谢,此刻他才感到这老夫妻是真心的,不过既然要走他却不能留了,否则真是明着表明猜忌之心了,这黄婆婆心地纯良,温柔慈和,实在有些于心不忍让他见得自己这番苦心。
黄老头骑着驴送他走,又去了七八里路,约莫见到天要黑了,黄老头指点几句前路,又说了一番宽慰话,这才走了,孙太忠待他骑驴反身,便将包袱中银票取出三千两,暗塞入驴侧的囊袋之中,目送着黄老头悠悠返去。
摸着身上披着的棉衣与包袱里尚有些许温热的馍馍,心中自有无限谢意与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