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慧迷糊中感觉自己身上好像是脱掉了一副沉重的枷锁,胸也不闷了,气也不喘了,四肢的酸痛也不翼而飞,浑身上下特别轻松,好像能飞起来。除了脑袋好像有点疼,但这真的可以忽略不计。

原来死了之后是这种感觉吗?陈安慧闭着眼动了动身子,惬意地想到,早知道这样,她就不喝那些苦死人的药了,提早一年以五十九岁之龄离世,她这辈子也不算太亏。一想到死前最后一年遭的那些罪,她便觉得糟心。

这么想着,陈安慧忽而听到身边似乎有人在呼唤着什么,不禁睁眼想瞧瞧。

“珠珠,珠珠你快醒醒,睁眼看看娘啊!”却不想睁眼竟看到个年轻妇人在对着她掉眼泪。

陈安慧有点愣神,直到对方看到她睁眼,惊喜地扑了上来。

“珠珠,你醒了?太好了!你快吓死娘了!”刚高兴完,却看到陈安慧仍旧木呆呆地盯着她看,不禁又担心起来,赶紧回头对身后的丫鬟道,“快,快去喊大夫来!还有三爷!”

“是,太太!”身后大大小小的丫鬟们也是一个个抹着眼泪,其中穿着一身翠绿色衣衫稍微大些的赶紧应声而出。之后剩下的那些端茶的端茶,喊人的喊人,一时间院子里便多出了许多声响,气氛也眼看着欢快起来。

那年轻妇人吩咐完,又回头轻握着陈安慰的手对她柔声道:“珠珠,告诉娘,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陈安慧记得她娘是一个小门小户里低眉顺眼的平常妇人,绝没有眼前这年轻妇人身上这样鲜亮的活力。

她现在完全不清楚是个什么状况,只能回道:“头有些疼。”开口才发现其实喉咙也是疼的,说话声音沙哑得很。

那妇人闻言赶紧说道:“之前你撞到了头,昏睡了三日,但是大夫说能醒来便是无碍了。你要不要喝点水?”见陈安慧点头,便立马起身小心扶她坐起,转身接过身后另一个丫鬟早已端过来的温茶递到她嘴边。

陈安慧四肢无力,便就着对方的手狠狠喝了两杯才停歇。

喝完水没坐一会儿,她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她便在丫鬟口中知道,昨天她爹三爷和大夫都已经来过,大夫说是已经没什么大事了,重开了个回复气血的方子,再喝几天就好了。

这时外面候着的小丫鬟映儿进来福了福身禀报道:“小姐,太太带着四小姐来了。”说着便掀起了帘子把人迎了进来。

陈安慧转头便看到之前的那位妇人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进了来,小姑娘长的挺秀气,就是神色有些畏缩。

小赵氏——也就是那年轻妇人——见女儿盯着庶女崔瑾玞看,便笑着走近对她说道:“你四姐姐听说你醒来了,便过来看看你。之前你昏迷的时候,你四姐姐很是担心,还给你抄经书祈福了。”

说着,那小姑娘身后的丫鬟便把一个镶螺钿四方黑漆盒子递给了香茹,香茹接过放在了一旁的檀木柜子里。

“我字没有妹妹写得好,只是心里盼着妹妹能早点好起来,便替妹妹抄了些。”那小姑娘细声细气地说道。

“这也是你的一番心意。你看别人有谁心里想着我家珠珠了?”小赵氏说到这个便怒气上涌,“我家珠珠受了这样的罪,到现在还是这个样子,竟然罚抄几本书就了事了。”

四小姐崔瑾玞和几个丫鬟听了,都默不作声状若鹌鹑。

小赵氏不愿在女儿面前发火吓着她,便对陈安慧道:“珠珠啊,娘外面还有些事要先回去,我让你四姐姐陪你说说话,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就让香茹来找我,啊?”

陈安慧看着她一脸似喜还悲的样子,低眉木讷地应了声“好”。

旁边的崔瑾玞看她样子不似从前,却是神色不安,在小赵氏出去以后,坐在小丫鬟搬来的圆凳上,对陈安慧担心地道:“妹妹你身子怎么样了?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陈安慧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细眉细眼,嘴唇弯弯,和她这个娘长得却是一点不像。

崔瑾玞看她没有反应,便又接着道:“妹妹你也别着急,养身子不是一时半刻的事。虽然春晖女学的秋试两个月之后就要开始了,但是即便今年参加不了,你明年还是能去的。”

赵安慧闻言却是一愣,春晖女学?听到了熟悉的名字,陈安慧原本还糊里糊涂的脑子似乎一下子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极快的转了起来。

原来我还在这儿!

春晖书院原本是开国皇帝手下大儒沈善从一力开办的,为的是能开民智,替高祖武皇帝培育贤才。在京中比国子监还受人追捧。

而春晖女学却是在武皇帝的元皇后极力要求下,在春晖书院里开办的,主要是教导一些从五品及以上的官家小姐。

赵安慧从醒来到现在其实脑子就没有特别清楚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身在梦中,还是在地府受罚,只是受罚的方式古怪了些。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她可能还在大梁,只是不知已是过去了多少年。

如此想着,她转头便看向眼前的小姑娘,状似疑惑地问道:“姐姐,女学建学多少年了?为甚每年参加秋试的人仍如此之多啊?”

崔瑾玞被她的忽然开口吓了一跳,却又赶紧接话道:“自从沈善从大儒建武五年建春晖,八年建女学,到如今建德十六年,女学建学才二十九年。不过想入春晖女学的人如此之多,并非因为建学年限,毕竟江南那边建立自前朝的百年女学也是不少的。”心中却是感叹妹妹睡糊涂了,连这些都不记得了。

原来现在才建德十六年,竟然已经过去八年了!

陈安慧到现在还能想起最后弥留之际,孙子趴在她床前哭喊着“奶奶”的样子,心中酸涩无比,刚一出生他便父母双亡,现在她又走了,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

她双目泛红,抬眼看向崔瑾玞道:“那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春晖书院里的学子们念书念得好吗?我听说平都侯。。。”

崔瑾玞闻言却是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对她道:“妹妹你还念着平都侯世子爷呢?咱们这样的人家如何能与之相提并论。再者这世子爷天生聪慧,聪颖过人,其文章是连梁大人都夸赞不已,这样的才俊,比那普通勋贵都出色那许多!岂是咱们这种人家能痴心妄想的。”

崔瑾玞看陈安慧脸色不对,便又劝说道:“之前为了你偷瞧世子爷被众人发现的事,五妹妹觉得你丢人才与你发生了口角害你撞了头,现在可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了。不然祖母知道了,是不会轻易饶了你的!”

陈安慧却哪里顾得上她说的那些琐事,光只听到孙子的事,便觉得高兴。原来她的小狮子已经平安长大,还这样的有才华,惹得淑女们争相围观,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孩子!

陈安慧,不,现在应该说是崔瑾珠了。从五品礼部员外郎崔渊的庶三子——正回京述职的前七品县令崔丰玻——的十三岁嫡长女崔瑾珠。从那日起崔瑾珠便天天让人喊崔瑾玞过来,引着她说一些孙子的事。

比如平都侯世子八岁入学春晖丁班,很快便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才智,第二年便升入了丙班,之后每两年升一级,以比常人快几倍的速度在四年后便入学甲班。

比如世子爷十四岁时在鹿亭侯家春宴上,作了一首《春归》艳惊四座,至此名满京城。随后陆续传出来的诗句一首比一首文采斐然,而其文章更是被春晖教授极力推崇,成为了京中人人追捧的少年才子。

比如世子爷马球打得好,去年有一次带着春晖学子把三皇子的队伍打得落花流水。

再比如世子爷在花满楼一掷千金,还为花魁凌雪写了诗,成了其入幕之宾。当然这段是小丫鬟采春从外面打听来偷偷告诉她的,随后采春便拿着赏银欢天喜地成为了崔瑾珠的小耳神报。

崔瑾珠听着这些,感到特别欣慰,她的小狮子这几年看起来过得很不错,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和胡闹折腾一样没落下。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得正高兴,四小姐崔瑾玞忽然声音低了下来,她有些犹豫地瞧了瞧崔瑾珠,而后踟蹰地开口说道:“六妹妹,那日在鹿亭侯府。。。”

崔瑾珠闻言心中对当日所谓的“偷瞧世子爷被众人发现”之事有些猜测,面上却并不透露出来,只是有些羞怯地垂了垂头,又抬眼一脸懊悔地对崔瑾玞说道:“我并不想的。。。只是。。。”

崔瑾玞听她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终于下定决心般抓住了对方的手说道:“那日是三姐姐非要去找你的!”

崔瑾珠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崔瑾玞却是并未停下来对她作何解释,就像是怕一旦停口就失去了勇气,闭着眼一骨碌便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三姐姐瞧见了我,还问我你去哪儿了,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想到她就提议要去找你了!她以前总是跟在五妹妹身后从不冒头的,那天不知为何便说担心你一个人会出事,硬是拉着一群人去找你。还偏偏选了那条朝观青居走的路。。。就像是早就知道你在那边似的!”

之后的事情崔瑾珠想一想便知道了,之前的“珠珠”应该是躲在什么后面偷瞧,便被一群前拥后簇的小姐们给当场揭穿了。一时崔家六小姐名声扫地。

之后回家又与姐妹们起了口角,上升到肢体冲突,最后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这般想着,崔瑾珠皱起了眉头,她思忖片刻,抬头有些委屈地对崔瑾玞道:“为什么三姐姐要这么对我?我平日里可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