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一直在看着她,见她看过来,他微微侧目,望着窗外峡谷两侧的崇山峻岭,脸上渐渐浮上落寞之色,视线变得渐渐模糊。
有什么东西从记忆深处破土而出。
犹记得,那年暑热,皇祖母病危,他和阿耶奉诏从幽州进京探望皇祖母,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阿耶贸然回京,怕引起诸方猜疑,便将十二岁的他安置在舅爷家,亦是镇国公府上小住。
一日午后,他嫌屋中憋闷,手执一卷书,坐在凉亭中纳凉,凉亭下方一侧水池中植满了菡萏,凉风拂开,菡萏叶下阵阵浮香涌动,似能醉人。
渐渐的,他有些乏了,起身,正欲回去小憩。
忽的,一道突兀的娇斥从菡萏池子对面传来。
“大胆奴才,光天日下,竟公然欺凌我的丫鬟,就算我的丫鬟再有错处,亦不是你这个奴才可指摘的。”
他微起诧异,听声音倒像是舅爷家的小孙女,顾蒹葭。
那个集全家宠爱,亦是舅爷掌中明珠,闯祸不断的十一岁小人。
他移步,来到凉亭另一边,隔着层层叠叠的菡萏,依稀能看到是两三个穿着仆从衣衫的半大小孩,正垂首听着站在他们对面的顾蒹葭的训斥。
她一张小.脸上被日头晒的嫣红,因气愤,胸口起伏不定,连着头上珠钗亦跟着微微晃动。
她身后半寸距离站着一名八.九岁的丫鬟。
那丫鬟扯着她的手,低声呜咽着,神色惊慌的看向对面那几个小子,身上穿着半新的薄衫上,脏污不堪,全是沾了泥渍的脚印。
看得出,是那几个半大小子不知何故,打了她的丫鬟。
那几名小子显是气愤难平,相互对视一眼,须臾,一名微胖的小子不惧顾蒹葭的怒意,疾言道:“郡主,我们是替您教训这丫鬟,您为何要反过来教训我们起来了?”
接着,又一名小子,语带懊恼的插话。
“对啊,这丫鬟手脚不干净,敢背着您,偷吃您的糕点,还时常说您的坏话,恰好被我们几兄弟看到了,就想着替郡主教训她一顿。”
她盯着眼前几人,脸上怒意稍平,转为严肃,肥嘟嘟的小.脸上因绷不住怒意,更似是对人撒娇。双手背在身后,将下巴一扬,寒了声。
“府中自有府中的规矩,她触犯府中规矩,自有专人前来问责,无需你们替本郡主出头。”
几名小子面上怨怼未散,半晌,才从口中憋出一句:“郡主,我们知错了。”
顾蒹葭气鼓鼓的眯眼,目光巡视几人,并未发话。
他看到这里,微微一笑,这种私下替主子教训不听话的丫鬟之人,每个府上皆有,不足为奇。顾蒹葭震慑几人一番,见好也就收了。
正要移步离去,忽的,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听听这名总爱闯祸的小人会怎么处置几人。
他饶有兴致的驻足,复看向顾蒹葭。
她面色如常,小.脸晒的比方才更红,额上沁出一层热汗,鼻头一皱,似是想到什么,肩背挺直,状作威严的逼视众人。
“若你们道歉有用,那要官府大老爷干甚?”
“你们全部去李嬷嬷哪里领罚。”
她声音娇.软,一张脸因绷不住肃容,反而看起来娇憨明艳。
他一怔,幽幽笑了起来。
早在两年前,西北边陲重地流寇横行,时常聚集为众,阻截去往西北的商旅索要钱财,其中一名流寇头子名为钱大,手下.流寇众多,被朝廷围剿之后,钱大押至衙门,朝着兆尹大人痛哭流涕的说:因家中断粮多日,妻儿快饿死了,才出来打劫财物,望兆尹大人开恩的同时,对以往被自己打劫的商旅道歉以弥补过错,不要砍他的头。
前兆尹大人寒潇平日幽默风趣,在审判钱大时,状做无奈的说了句:若你们流寇道歉有用,那还要我这官老爷干嘛。
寒潇这随口一言,不知怎的,竟被世人流传下来。
他未料到,顾蒹葭年纪不大,却晓得这趣谈。
便是从那时起,这位眉眼狡黠,稚气未褪,却故作镇定搬来趣谈训斥下人,又极其护短的小人,成为他住在镇国公府枯燥日子里唯一的亮色。
那时,他还殊不知,就是眼前这个小人,曾在自己数个午夜梦回时,翩然入梦,如同刻入骨子般,直至再不能忘。
而时至今日,她不但忘了他,就连看他的眼神,也带着讨好与审视,步步猜忌自己用意。
....
顾蒹葭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险些烧着了,这番有褒有扬的说辞,是她当下想的最顾及他体面的话了。
莫非......他不喜旁人夸赞自己?
想到这,她心里又是一阵惶恐,早听闻李景喻性情怪癖,喜怒不定,果然如此,以后她还是少招惹他为妙。
恰在这时,李景喻面色恢复如常,唇角牵起一抹弧度,语气似认真,却更似提醒。
“记得小时候,表妹看到街上恶霸欺凌弱女子,曾当街怒斥恶霸行为不端,败德辱行,欲押往衙门,要兆尹大人治个欺凌孤寡的罪名,如今,旷日久远,可表妹当日疾言厉色的一番肺腑之言,却在我心中,久久挥之不去。”
顾蒹葭:“......”
她有说过此话吗?
为何竟荒谬的觉出李景喻在信口胡诌呢?
平日.她极其护短,对于今日之事,若换做她身边贴己之人,她定不会这般含糊过去,而对于巧儿,她亦存了私心,不能确定巧儿是否当真被人欺凌,还是巧儿蓄意为之。
她干笑一声,秉着说多既错的想法,不再多话,毕竟她与李景喻的前事,在她脑中毫无印象。
屋中一时静谧无言,唯有透窗而来的破浪声依旧沉闷,窗幔上深褐色的薄纱舞动,发出噗噗声。
李景喻见她不答,转头,将目光移到近旁桌案上,上面放着一副未完的丹青,缪缪几笔,婉约清秀,将远处翠屏如盖的峡谷两道,画的极其传神。
她见他看向方才自己所做的画,脸上一热,忙过去折起来,就听到身后他低低一叹。
“表妹,若真想谢我,不如得了空闲,帮我画一副丹青即可。”
她微微一讶,又见他神色郑重,遂缓慢点头。
“表哥喜欢什么丹青?”
作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对他提出这个小小要求,与她而言,不足挂齿,何况,自己年少时,曾拜在宫廷画手下,学描绘丹青,更被人盛传,有“国之妙手后起之秀”之称,只不过,后来,阿娘身子每况愈下,她便不怎么作画了。
今日,她看外面风光正盛,一时兴起,便拿起软毫作画,下笔竟毫无顿涩之感,想必这几日下笔练习几番,倒能作出一幅像样的丹青来。
李景喻沉吟片刻,眼眸一转,刚好撞上她投来的两道目光。
她目光如水般清澈,映在芙蓉面上,娇.媚不失清丽,似将他心中藏掖着的隐私照的无所遁形。
他抬目,索性哪里不看,只盯着紫檀木桌案,说道:“就画我的画像。”
顾蒹葭一怔,眼眸深处浮上一丝惊愕,在大魏,一般丹青圣手以做山水画为傲,她所作的画,亦是山水美景居多,可若是画人像,恐怕有心无力。
她刚想开口反驳,一抬头,见他双手负在身后,神色认真,搪塞的话一时说不出口,须臾,朝他艰难的点头。
“等明日,表哥若是得空,蒹葭便去找表哥作画。”
李景喻眉目一展,得了此话,似是一刻亦不能久待,匆匆告辞而去,只在临出屋前,瞥了眼失神的巧儿。
她亦望向巧儿,在巧儿瑟瑟发抖中,落了座。
……
李嬷嬷早在李景喻寻来时,便借故出了房间,此时,见李景喻离去,忙进到屋里,就看到顾蒹葭坐在临窗小榻上,望着站在堂下的巧儿,抻开手中纸团,皱巴巴的纸上,上面大咧咧的写着“有人害你”几个小字。
“你想说什么?”
巧儿早从顾蒹葭与李景喻言语中得知,两人似是旧识,再观李景喻自从屋中进来时,两道灼灼的目光便落在顾蒹葭身上,心中越发断定,唯有李景喻会出自真心帮郡主脱离险境。
她瞥了眼李嬷嬷,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一双小.脸惨白,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道:“郡主,奴婢.....这是奴婢在水匪来......的那日,危急下写给郡主的。”
她神色凄楚,说话时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更似是疯魔之人。
顾蒹葭轻蹙秀眉,心中生出几分怜惜,今日甲板之事,若换在任何女子身上,皆是犹如噩梦。
正想等她缓一会儿再问她时,忽的,站在她身侧的李嬷嬷,指着巧儿,气急败坏呵斥。
“贱婢,你勾引郡王将士不成,又来郡主这里危言耸听,想迫郡主留你在船上?休想!哪怕是郡王宽宏大量能饶了你,郡主这里也留不得你,待明日,船在渠芙湾停靠,你就赶紧滚下船,免得碍了郡主的眼。”
巧儿闻言,睁大双眸,泪水糊了满脸,不住磕头:“郡主,不要赶走奴婢,郡主......“
顾蒹葭抬眸,看向满面怒容的李嬷嬷,心头疑惑顿生,今日李嬷嬷数次反常,欲撵巧儿走。
李嬷嬷似是察觉到自己审视在她身上的目光,收了脸上怒意,等气息稳了,朝自己劝道。
“姑娘,天性纯善,不懂世人险恶,这狐媚子本就来路不明,今日又出了这事,或许是这狐媚子勾引了郡王属下,郡王碍于郡主颜面不想声张此事,便推说是他属下之错呢?”
顾蒹葭不知巧儿,李景喻口中真假,一时拿捏不准主意。
李嬷嬷又道:“何况,姑娘也说到下一个渡口,放这狐媚子下船的。”
顾蒹葭望向瘫坐在地上的巧儿,此时,赶她下船于心不忍,再观李嬷嬷神色,似是不撵走巧儿,决不罢休。
正当她举棋不定时,李嬷嬷扬声朝门外的府兵喊道:“来人,把巧儿拉下去,等明日将她扔下船。”
顾蒹葭一怔。
恍神间,巧儿已被府兵拖着朝外去。
临到门口,巧儿不知怎的,突然大力挣开钳制她的府兵,奔过来扯了她的衣摆,哭嚷道:“郡主,巧儿没骗你,这船上有人要害你,是.....”
她抬头看向李嬷嬷,蓦然拔高了声音:“是她,是她要害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