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渔在何方?
也许是因为坐了火车的劳顿,第二天,毕文谦并没有早早地自然醒,安排给他的宿舍里也没有闹钟。直到八点半左右了,他才被尹喜兰叫醒。
“文谦,快起来,啊啦上海的汤包,顶好切咯!”
“兰姐姐……”好吧,看在尹喜兰接开笼盖,从里面散发着温热气儿的包子的份上,毕文谦暂时把不爽的话咽了回去,“这一笼,我们两个人,怕是吃不饱吧?”
“唔切过了的。”见毕文谦正在穿戴,尹喜兰转身给他打洗脸水,“今早唔问过啦,厂子里给你安排了一间录音室的。”
瞧着她灵活而忙碌的样子,毕文谦轻轻叹了一口气……算了,先吃饭吧。
不得不说,这汤包的时候正好,没有刚出笼时那么烫,却又保持着那一股清香,轻轻一咬,汤汁灌进嘴里,美美的肉味儿,颇为利口。
很是正宗。当毕文谦在心里悄然生出评价时,一笼包子不觉间已经干净。
一边强行把意犹未尽的感觉剔除掉,毕文谦一边喝下剩下的豆浆,然后,商量着对搞定了早上的家务,坐在小桌子对面静静瞧着自己的尹喜兰说道:“兰姐姐,首先谢谢你的照顾。有几个请求,希望你注意一下。”
尹喜兰眨眨眼睛:“侬讲。”
“第一,都说轻伤不下火线,我是一个希望将来从事音乐事业的人,每天早上练声,是应该持之以恒的习惯,一般不会也不能打破。大概,你今天是为顾我休息,但今后,请你不要这么晚才叫我起床。而且,我的这间房里,能够有一个闹钟吗?”
“哦……”尹喜兰的脸色一下暗了几分,却又很快晴朗过来,“唔晓得了。第二呢?”
“第二,你是被安排来照顾我的,这照顾,和服侍还是有区别的吧?安排录音室的事情,你总不可能是昨天晚上和公司沟通的吧?再加上你买包子的事情,我有些怀疑你今天究竟是几点起床的。你自己忙里忙外,倒让我睡懒觉,这样不是真好。今后,条件允许的话,我们至少一起吃饭吧?”
尹喜兰听了,沉默了几秒:“晓得了。谢谢侬。”
“第三……这一条不是请求,只是建议。”毕文谦观察着尹喜兰有丝忐忑的表情,不禁笑了,“我听孙经理说,你本来是越剧团的吧?我觉得,戏曲发源于地方,但应该走向全国,进而走向世界——水平如何我们不能强求,但心态上总该保持积极吧?那么,如果你将来有机会到外地演出,台上台下,普通话说得标准,总是好事儿。所以,虽然你的吴侬软语很好听,但我还是希望你多练习说普通话,如果和熟悉的人那么说,会觉得不好意思,那不妨和我说普通话,我不会觉得不习惯,也不可能笑话你。”
这一回,尹喜兰注视着毕文谦,默默想了一会儿,突然点起头来:“谢谢侬……谢谢你……我晓得了!”
“那好,等我漱了口,你就带我去录音室吧。”
谢天谢地。毕文谦几十年都没在申城地区生活过,要这么强行耳濡目染几个月的你侬我唔……终究会很不习惯。
似乎,唱片公司暂时没有让毕文谦录歌的打算,他也就没有问,随尹喜兰去到录音室,也只是请她拣一张唱片放出来试听。
尹喜兰却犹豫了。
“兰姐姐?”
“文谦,侬……不,你愿意听越剧吗?”
越剧……这不是管辖范围了吧?毕文谦第一反应是发愣,旋即腹诽了一句。但转念一想——按理说,唱片公司多少会事先向她交代自己的初衷的,那么,尹喜兰突兀地这么一问,究竟是她的个人行为,还是别的什么人有什么想法?
“兰姐姐,为什么这么问?”
“……文谦你不是申城人,应该不知道。以前,越剧团很多的,这几年,好多剧团都撤消了……”尹喜兰只说了一个开头,手上的事儿却停了下来。
毕文谦坐在录音室中央的凳子上,看着尹喜兰的侧脸,那脸上似乎有一丝忐忑。
“撤消……包括你以前所在的剧团吗?昨天孙经理稍微提了一句。”见她默认了,毕文谦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兰姐姐,先随便放一写外国的歌曲吧,再说说你想说的事情?”
“……好。”
这次,尹喜兰很快挑了一张唱片,放了出来。
《红梅花儿开》,关牧乡的女中音。
毛熊儿味儿十足的手风琴旋律、柔和细腻的歌声在录音室里漫开。这个选择有些出乎毕文谦意料之外,但又很显然在情理之中。
伴随着的,是尹喜兰一句句,慢慢的讲述。关于她从小学越剧,在越剧团参加工作的事情,然后是越剧团撤消,她没了工作,家里人托关系让她进了唱片公司,却没有她觉得“门当户对”的实际工作。
一个单纯喜欢越剧的年轻人面对着一份不喜欢却需要珍惜的工作,换句话说,理想不见得丰满,现实也的确骨感——毕文谦听完之后,总结着尹喜兰的话里的内容,当然,这话是不适合直接说出口的。
“那么,这和你建议我听越剧有什么直接关系呢?”
“唔……我听广播里说,你写《血染的风采》,是在火车上听了战斗英雄的事迹之后,来了灵感,一挥而就的。”
好吧,不知道哪个电台的广播替自己脑补了一挥而就的场面,不过,这不是重点。
“然后呢?”
“所以我想……文谦你如果能喜欢越剧,会不会写出好的新曲目?”尹喜兰站在毕文谦面前,居高临下地正对着,眼睛却有些怯怯地味道,“那样,喜欢越剧的人可能会重新多起来……”
说到这里,毕文谦倒是听出了一点儿味儿了:“你是认为……最近越剧团的大规模撤消,是因为喜欢听越剧的人少了?”
尹喜兰垂下头,没有回答。
但毕文谦也不具备回答的条件——能不能一针见血是一回事儿,人家信不信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兰姐姐,你的问题,我只能说记下了。”
录音室里的歌声飘荡着——“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慢节奏的中音忐忑中有些无助,手风琴带起一点儿哀伤的悠扬,冬风河畔夕照的氛围生一些寂寥,毛熊味儿若有若无地就出来了。
也许,这并不是真正的毛熊味儿,只是中国人心中的毛熊味儿。也许,再过不了几年,这种味道就会和自己所知的“历史”一样,随着毛熊的自杀而渐渐在多数中国人的心里束之高阁了。
而戏曲,也会遭遇差不多的窘境。
时代不一定永远正向发展,但一定在不断变迁。优秀的艺术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湮灭,但从事艺术的人却可能因此而饿肚子。自诩不食周粟并身体力行的,永远是少数人。
就像眼前的尹喜兰,喜欢越剧,却在剧团撤消之后遵从了家人安排的新工作——这还是好的,唱片公司至少还隐约沾边儿。那些没有门路的人呢?
授人以渔,渔在何方?
也难怪尹喜兰会生着怯怯的神态了,哪怕自己更多意义上只是一个孩子,一个远观着有所成绩的孩子。
“《红梅花儿开》,很好听,老大哥的经典名作嘛。不过,这样的歌,我们中国这些年来已经广为流传了。兰姐姐,替我找那些在国内流传不广的外国歌吧。毕竟,无论我想做什么,或者是你希望我做什么,首先,我都得踩在巨人的肩膀上吧?而这个年代,是对外交流的时代啊!”
(PS:纠结了那么多天了,终于作了决断。下一章,大约会开始涉嫌作死了。总之,最近几章里,会有一章的名字叫《邂逅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