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回首又见他(十五)(1/1)

“乖, 先去、先去。”

吴真记得,这是上辈子吴轻闲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少年倒在她面前,所来的那一路,染满了鲜血。

送演出服的路上, 他遭遇了一辆卡车,卡车里的巨大铁钩不小心从栅栏里漏下来,加之车速又快, 刷拉与他相擦之际,将他的整个背部撕烂。

司机因肇事逃跑, 少年重伤。

他在无数冷漠群众的围观下爬了起来,怀抱里抱着一个塑料口袋,里面装着一条红色的劣质演出服。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跛着脚, 艰难地向前行。

阿真,阿真。

阿真需要他, 因为, 他的阿真需要他……

当吴真见到吴轻闲的时候,只见到那一路延绵不断的血……他的体质与常人不同,止不住血, 那血就像不要钱一样, 浸染了吴真整个世界。

那一刻,昭昭白日、青春狂傲、远大理想,似乎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天地黯然, 寂静无声。

自己心中唯一所念所想的, 只有这个人……眼前的这个人。

她一生都活得懵懵懂懂的, 从来不知道爱人,一直一直懵懂无知地被爱着。

直到那一天,那一刻,所有的自欺欺人的假象都被敲得粉碎。

……

那件事后,吴真查到,是吴月把她的衣服藏了起来。

她一心揪出吴月,却遭遇了重重阻拦。

从舅舅舅妈,到外公外婆,无一不包庇着吴月。

彻底绝望之下,吴真背井离乡,再不复归。

后来她发达了,利用各种各样的关系,把吴月以后的人生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有一次,她利用拍摄之便,来到了吴月所在的城市。

彼时吴月已经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了,整个人肥成了3.0版,衣着旧烂,满脸雀斑,眉眼都写着疲惫。

吴月嫁了一个一无是处的赌徒,除了赌钱,唯一会做的事就是家暴。

这些年来,吴月一边抱怨哭泣,一边甘心巴巴把所有的钱双手奉给那个赌徒。周围邻里,也从可怜怜悯,到恨铁不成钢,再到满眼冷漠不愿再倾听她的抱怨。

吴真到的那一天,吴月刚刚被家暴了,因为男人抢了她存了大半年的工资,原本,这钱是给家里孩子缴学费用的。

女人蹲在地上,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指天指地地咒骂着她的男人。

她期望着有一个路人停下来,听她的哭诉,同情她,然后随着她一起痛骂这个畜生一样的男人。

甚至说要去居委会举报男人,为她伸张正义。

然后呢……然后她再可怜巴巴地叨叨叙述男人仅剩的好,乞求那个人原谅男人,莫要再多管闲事。

久而久之,大家都不再愿意当这个“苦大头”,满足吴月的倾诉欲,还讨不了好。

这家人的事,谁愿意管谁管。

吴真戴了个口罩,一袭风衣,冷冷望着不远处的女人。

如今外公外婆已经去世,舅舅舅妈俩被吴月败光了家产,住在破旧的危房里,然后吴月……这辈子已然尽毁,余生都会生活在无穷无尽的贫穷、家暴、赌博与怨恨中。

吴真从不否认,舅舅一家余生的悲剧中,她掺了很大一脚。甚至一些重要的转折点,都有自己的手笔。

然而这就够了吗?

不……吴真握拳,长长的指甲刺破了掌心。

还不够,还不够,凭什么吴月能够这样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吴轻闲却要长眠于地下。

这些年来,吴真日日夜夜受着愧疚的煎熬,她就是死……也要把这家人跟她一起,全部拖到地狱去。

她要让他们尝尝,活在地狱里的滋味儿。

……

现实中,吴真站了起来。

仿佛什么人也看不见了,自顾自地打算冲出门去。

“阿真,你去哪里,马上就要表演了!”苏行在背后喊她。

吴真回过头去,双目灼灼发光,“找我哥。”

苏行一把拉住她的手,”你疯啦?别出去,你会后悔的。”

吴真一点点掰开他的束缚,“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不后悔的事。”

少女放弃了一切跑出电视台大楼,她如今要入寻找,寻找她人生的颜色,她唯一的真实。

人影瞳瞳,车水马龙。

少女沿着电视台往住家的这条路,颠颠撞撞地找寻。

她的大眼睛一刻不停地搜寻着,深怕错过那一个魂牵梦绕的身影。

“也许在某个时空,某一个陨落的梦,几世暗暗留在了心中……”

“等一次心念转动,等一次情潮翻涌,隔世与你相逢……”

他是她陨落的梦 ,他是她几世轮回,苦苦拽在手心不肯忘怀的人。

这一次,这一次,她不会再放开了。

“吴轻闲,吴轻闲……”吴真嘴里不自觉地喃喃出口,“你出来,只要你出来……”

“我愿意答应你任何事……”

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我愿意尝试着去爱你。

我说的是真的,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

奔跑中,她瞥见远处一辆公交车缓缓驶入停靠站。

隐隐记得,这个车号,就是从住家驶入电视台附近的……

果不其然,在下车的人群中,她瞥见了那个翩翩少年,他抱着一个袋子,一步一步从车上走下。

他没看到她,焦急地往她这个方向赶。

两人的视线,被一大波人潮挡住了。

猛然——

一辆大卡车从后面冲了过来。

吴真看见车上挂着的明晃晃的铁钩 ,从栅栏滑下来,抛在空中,不停晃荡。

正此时,吴轻闲被人一绊,一个踉跄。

吴真:“!!”

她离他没有几步了,她用尽全身力气奔跑过去。

那一刹那,来不及推到他,唯一的选择,只有紧紧拥抱住。

就算那铁钩勾住,也只能是往她的背脊上了吧。

在少年惊愕的目光下,吴真冲了上去,代替上辈子的他,站在了原本的位置上。

少女嘴角挂上了满足的笑意,真好,这一次她终于保护了她。

然而,就在卡车擦身的那一刻,她被一个忽然出现的力道生生一推,向前倒去。

为了避免吴轻闲被擦伤,吴真奋力一个翻转,自己背部朝下,重重跌落下去。

她重重呼出一口浊气,一半是背部擦伤的疼痛,一半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然而,目光朝上望去,她整个人仿佛触电般,震慑当场。

天啦,她看到了什么……

大卡车停在了原地,那枚大铁钩上浸透淋漓鲜血,一……一只猫咪被挂在上面,铁钩穿破了它的皮肉。

刚刚的那一温柔力道,是这只猫咪的肉垫。

它在电光火石之间飞冲过来,推开了她,而自己,被铁钩从背部贯穿到右边的小胳膊。

那只嘴贱得要命,总是吃不饱,还好|色,走路一步三颠的面瘫肥猫咪。

吴真的瞳孔骤然放大。

不要,不要,不要!

她不要橘替它她挡下这致命的一击。

“菊苣,菊苣,菊苣……”

“回答我,快回答我!”吴真在识海里嘶吼。

橘看着她,第一次,用这样平和、温柔又坦然的目光。

那样熟悉的目光,几生几世,似曾相识。

一个不安又危险的想法,从吴真脑海里冒出头来。

“阿真……”识海里,传来橘微弱的声音。

“菊苣,你等等,我把你放下来!”吴真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阿真……小生没关系的,这只是小生的一个肉身……小生,还有很多很多肉身……”橘拼尽最后的力气道。

四周,人来人往的身影慢慢消失了。

卡车消失了,自己身体之上的吴轻闲也消失了,世界好似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阿真,恭喜你冲破了心魔……现在,终于可以回去了哟……”橘想笑着跟她道喜,却再也无法扬起玩世不恭的猫咪胡须。

天地一片虚白,吴真爬起来,一步一步走过去,“我们,一起出去呀。”

橘摇了摇小脑袋,“小生,困得很,睡一下……就睡一下下……”

最后,猫咪的身体,也一点点地,化作光点消散了。

“不,不要……”吴真摇头,固执地说着,“不要……我知道……我或许知道你是谁了……”

她跪了下来,双手掩面,“不要……不要……我不要你用自己的牺牲换我的苏醒……不要丢下我……”

求求你,求求你,因为是你一直陪伴我走到现在,你是我唯一的真实啊……

我的……哥哥……

纯白的世界里,只剩下吴真痛苦的呜咽。

……

……

“滴……滴……滴……”病房里,沉睡了长达一年之久的女子,眼皮动了动。

护工手上的毛巾啪嗒掉在了地上。

“吴小姐醒了!”

“吴小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