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回首又见他(二)(1/1)

外婆送来了米粥和酱菜, 见吴真小小身子睡熟了,笑着退出了房间。

日轮降下, 凉夜来临。

水乡月溶溶,水悠悠, 风不定。

吴真睁大了眼睛,仔细听,直到外屋灯歇, 两位老人都睡去了, 才从床铺上爬起来。

“菊苣!”她轻唤。

“喵……”橘摇着尾巴跳出来。

“出门左转那家姓徐, 替我看看, 他家的三轮车是否停在门外。”吴真快速穿好凉鞋, 一边吩咐道。

橘色的影子一梭, 消失在月光里。

她清楚地记得,徐家叔叔那辆三轮车,她童年皮, 很喜欢骑。

徐家叔叔宠她,也不多加责怪,反而每天停在巷子口, 让她放学回家坐上去皮两把。

说到底, 老家皆是些慈眉善目的人,除了……

吴真皱了眉头, 蹑手蹑脚出了门, 行至天井处。

他们老家房子是典型的四水归堂, 四合房围成一圈, 中间的小院子便称为天井。

凉鞋踏在石板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又那样惨痛。

吴真敛了心情,偷偷潜进对面的一间小屋子里。

她无数次在梦里面,就这样,推开这扇门,门里,住着那个永永远远也回不来的人。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吴真的心跳声响如擂鼓。

她的手,不稳,努力了几次,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门。

……

屋子很暗,隐隐有痛苦的喘气声,伴随着苦苦的药味,和浓重的血腥气息。

吴真步履不稳,几乎是连跌带撞飞奔了过去。

柔柔的月光照进小开窗,撒在少年苍白的皮肤上,撒在深深浅浅的睫毛上,撒在额头斗大的汗珠上……

吴真睁着眼睛看着他,听着他真真切切的呼吸声,大气也不敢出,她怕……害怕自己一出声,这个梦就散了,碎了,跑了……

少年似乎是醒了,迷迷蒙蒙的睁眼,看到眼前一头刺毛的少女,她娇俏的脸蛋上挂满泪珠,眼底幽幽,月光下深不见底。

少年心底迷糊,忍着痛,轻轻喊了一声,“阿真……”

这一声,如一阵清风,吹绉一湖沉寂多年的死水。

吴真忙胡乱揩了满脸泪花,她终是信了,她回来了,终于回到了她魂牵梦绕的少年时期,见到了这个她牵挂了整整半生的人。

“轻闲,轻闲……”她张着嘴叫了两声,这个名字真好听,她从小就喜欢,一直以为,自己能喜欢一辈子的。

少年虚弱地咧嘴笑了,“怎么这么晚来了这儿?身子有好些了吗?”

说话间,装作不经意地,拉拉棉被,把双腿遮得更严实些。

吴真看到这个动作,鼻头一酸,心中怒火起了大半。

她猛然握住他的手,顺着这个幅度,反手将薄薄的被子一掀。

霎时血腥扑鼻。

吴真顺着棉被向下看去,那雪白的背面连了好大一片血肉,湿湿嗒嗒的血液、黄稠稠的浓浆,糟糕地混合到了一起。

一床棉被尚且如此,那双脚……紫红的血块与橙黄的脓包混合着,看上一眼都胆战心惊。

吴真的心揪到了一起,一咬牙,“走,我背你,咱们去县里面的医院看病!”

她永远忘不了,上一世就是耽误了病情,害得吴轻闲从此以后血浓伴身,脚部日益畸形,最后成了一个人人嫌弃的跛子。

少年明明痛到了骨子里,却依然含着笑,微微拢过棉被,遮住创口,打着趣,“咱外公就是镇里最好的中医,你放心,这口子看着恐怖,流完脓也就好了。”

吴真听了这话,一把抓住他的领口,眼睛亮的吓人。

她声音低低的,却扯着虎虎的生气,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蹦出来,“别以为我不清楚,你这个病只能去大医院打特殊抑制剂,那个人根本舍不得钱去给你医病!”

少年愣愣的,想不到她会洞悉这一切,依旧试图去粉饰美好的假象,“阿真,信我,你知道从小到大,我这毛病医不好,划了条口子就止不住血。”

“就这样流几天就好了,外公也是心疼我,给我敷了药。”

吴真胸腔里,怒火熊熊燃烧,“闭嘴!”

少年果真闭了嘴,撑起身子,半歪起来。

委委屈屈地,虚弱地望着她。

“他不配你叫他外公!!!”

“你赚的钱,你的付出,全部被他用来补贴舅舅一家。你也知道舅舅,他说要做生意,哪一次做像样了的,还不是个无底洞!”吴真说着说着,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少年哀哀的,伸手去揩吴真眼角的眼泪,“别哭了……”

吴真娇嫩的脸颊被他粗粝的手指擦得生疼。

少女抓了他的手,“我今儿是瞒着外公外婆来的,求求你轻闲,让我带你去县里面的医院好不好?”

少年的手,停滞了,那一瞬间,他考虑了很多。

“你放心,我带了我所有的零花钱。”少女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握着他的手,越发坚定。

两人僵持了许久,少年额头的汗珠闷闷起了好多,最终一个不察,力气耗尽昏死过去。

吴真顿时手忙脚乱,她就不该跟吴轻闲废话这么多。

这人迂腐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这样想着,她赶紧找出宽松衣裤,给少年换上。

她不是小小少女了,也没有那些轻薄心思,遂手脚麻利,换得又妥当又快。

临了,她从柜子里找出两卷舒适棉布,轻轻笼住少年受伤的双腿。

然后一咬牙,将他背上了背。

“钱……钱在枕头夹层里……”耳畔,少年唇角的热气,吹拂吴真耳鬓。

吴轻闲醒了。

吴真点点头,一只手揽住他的双脚,另一只手往枕头里面摸去。

“刚才……”少年气短短的,欲言又止。

吴真:“嗯?”

耳畔没有回答,那人又晕了过去,吴真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

少女一路轻手轻脚,越过家里熟睡的黄老狗,熟门熟路地开启门栓,一路走到巷子口,把少年扶上了三轮。

一只黄色肥猫跟着跳到三轮余下的座位上,像个忠诚的看护一般,仰首挺胸地替他站岗。

吴轻闲微微睁了眼,便望见吴真单薄的背脊。

其实在她给他换衣服的时候,他便有了意识,似有若无的恼红爬上了耳根。

他装作睡着的样子,感受着她的动作,她的呼吸,她肌肤之间灼热的温度。

不知为了避免那一刻的尴尬,成全自己心中那不可言表可耻的念想,他歪歪地闭着眼睛,没再动作一下。

直至少女费力地将他背上了背,他的眼皮跳了三跳,他怎么能让一个妹子背。

可惜——

他只付出全力说了藏私房钱的地方,高烧的痛苦便让他再一次昏迷。

天公不作美,方才还霁月大好,吴真不过才蹬了两公里路,雨刷拉拉地下了起来。

夏日的雨同其他季节不同,一下便如泼墨一般,倾盆而下,似乎要将这水乡再洗个干净。

幸而三轮车的作为上方打了个棚子,吴轻闲倒不会被淋到。

吴真就没这么幸运,三两分钟,她浑身从里湿到了外。

吴轻闲不顾病痛,挣扎着起身,想要把少女拉入蓬中。正此时,吴真也恰好心有灵犀地回了头。

一头短发的少女咧着嘴摇了摇头,她只是把吴轻闲的脚往坐垫上再塞了塞,“哥哥,你坐好了。”

雨越下越大了,冲刷着少女全身,夜色里,朦朦胧胧的灯光里,她看着格外的瘦弱。

“不去了,阿真……咱们回去好不好?”吴轻闲没力气再动,只能哀哀乞求着吴真。

吴真固执地摇头,“还有五里路就到车站了,再不打抑制剂,你的腿就废了。”

“以前……以前不打也没事,阿真,求求你了……”吴轻闲后悔了,他该一开始就阻止吴真的,他不该报着那可笑的期骥。

吴真还是摇头,她的眼底黑黑的,皎月一般,格外的亮。

她没再听吴轻闲说话,转过身去,卯足了劲儿,一脚一脚,在大雨中蹬着三轮。

从前的她很笨,笨到到他死了之后,才知晓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哥哥;

才知晓外公为了帮扶自己唯一的儿子,将这个收养来的孩子当做摇钱树的行径;

也……才知晓他对着她时,一眼望不到头的情絮为何。

这十几年来,她强迫着自己一步一步攀上事业的最顶端,她吃尽了苦,受尽了累,出卖自己的身体,笑对一次又一次鞑阀与指责,无非是……无非是为了他弥留之际最后的那句话。

“阿真,下辈子,你一定要出现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后来她真的做到了,公交车的广告牌上、人来人往的大街小巷、甚至时代广场的彩幕里,无论哪里,都有她精致绝伦的笑脸。

可她越是攀登,心里也越冷,真冷啊……因为明明知晓,他那双多情的眼睛再也看不见她了啊。

吴真揩了揩自己鬓发上的水珠,大雨噼里啪啦砸在她的身上,又冷又痛。

然而心却是暖的,因为这一次,轮到她来为他了。

这一次,唯,愿君喜乐渡此生。

……

三轮消失在了大道尽头,一个小时后,它出现在了小镇唯一的公交车站旁。

浑身湿透了的少女一跌一撞背着病弱少年上了长途公交。

热心的乘务员给少女递了条大大的毛巾,又给少年过了条棉被。

两个人相互依偎着,橘蜷缩在他们脚边,这一趟,得坐上整整六个小时的车,才能到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