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民国替嫁(终章)(1/1)

锦绣街赵氏成衣店外, 站了一排警卫,人人制服笔挺, 高大威猛。

赵氏成衣店里的男人们心中的那根弦皆皆一拧,自家那只小妖精莫非又撩了哪位大佬。

厨师不做菜了, 剃头匠做歪了发型, 裁缝扒着门框巴望, 屠夫已经开始重新磨刀霍霍。

锦绣街自己的争夺战还没个谱,真的别再有其他的竞争对手了啊!

从门口轿车中走出来一个年轻人,着了一件稀疏平常的常装,掩不住眉宇间的峥嵘霸气。

他脸上横亘了一条不容忽视的疤痕,从左眉到右耳, 狰狞可怖。

赵姨娘扭着腰出来,扶门与青年对视。

“哟, 兵都是这个操行啊?”她媚媚地扇了扇风。

“怎么啦,不喜欢?”年轻人促狭地调笑。

“喜欢个球啊!”姨娘跺脚, “当年一声不响就丢下人家走了, 害得人家日日夜夜都伤心祈祷, 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着说着, 赵姨娘眼泪跟珠串似地, 就下来了。

她再也忍不住,奔过去扑进青年怀里,毫无形象地汪汪大哭。

阿桑苦笑不得, 闭着眼睛拥抱她。

阿娘她, 这三年似乎被人宠得越发地小了。

阿桑可看得清清楚楚的, 成衣店里五六双嫉妒的眼神简直要把他碎尸万段。于是他抿嘴一笑,故意将阿娘搂得越发地紧了。

……

戚渊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和一个陌生女人幸福地共度了一生,期间这片土地遭逢大难,他像个懦夫一样带着女人和孩子远渡国外,抛下了他幽充二州的百姓。

这个女人,他依稀记得,是多次陷小鸽子于死地的嫡妹。

这个梦境实在是太真实,真实到他本能地感到恶心与厌恶。

他怎么可能和除了小鸽子以外的女人躺到一张床上?

戚渊很早起床,连早饭也没吃,乘车前往督府,他急于用工作来摆脱这场噩梦。

“嘟嘟嘟……”司机大声拍着喇叭,吵得戚渊无法闭目养神。

戚渊一闭眼,就能想到那个梦,他很奇怪,为什么梦里没有他的小鸽子?

“大帅,刚才一个女人横穿过,似乎……撞到了……”司机擦汗报告。

戚渊皱眉,很快,他看到了那个被他的轿车擦挂到的女人。

女人头发已白了大半,穿着土黄色的长衫,身材有些臃肿。

这个女人——戚渊狭长眼一暗,正是他梦中的妻子,化作鬼,他也认识她。

只是如今的她与梦里的形象,几乎完全不能重合。

眼角眉梢徐徐老态,躬身不停地道歉,精气神完全垮塌了。

“把她送去医院。”戚渊嘱咐道。

女人连忙跪下来急切地乞求,“大帅,能否绕过我丈夫一命,他只是赵明初工厂的一名监工,与赵明初潜逃事件并无关系呀!”

很明显,这女人,是故意来碰瓷戚渊的。

戚渊本能一走了之,或者叫卫兵来打这女人一顿,莫名地,他沉默了。

半响,“你丈夫在哪里?”他问道。

“医院!”傅步瑶头磕得砰砰响,于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眼睛里,浸透了兴奋而又诡谲的光。

实业家赵明初携款潜逃,监工张翔被愤怒的工人们殴打至重伤。

他完全不同于当年金钱包装出来的进步青年,如今又矮又丑又病,灰白了脸色,死尸一般躺在床上。

“他得了痨病,不久于人世了,我只想他不要背负罪过地走。”傅步瑶擦了擦眼角的泪。

病房门口一阵混乱,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抱着一个小男孩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张家嫂子,张家嫂子!”

她找到了傅步瑶,如同看到了生活的曙光“张家嫂子啊,你家大宝刚把吴家老头脑袋砸了一个洞,那家人正满巷子找你咧!”

“我实在是带不了你家大宝,这孩子太皮了,还给你了。”中年女人摇摇头,放下那个男孩。

男孩生了个塌鼻子,一边流着鼻涕,一边没心没肺地咯咯笑。

“几岁了?”戚渊见了那男孩,想起梦里他的孩子——那是个温文有礼的小少年,只不过被保护得太好,行事太过温吞。

傅步瑶不着痕迹地咬了下嘴唇,“两岁半。”

这个孩子,傅步瑶指甲抠进肉里,是她的耻辱。

那男孩抓住一个士兵的裤脚,张嘴就咬。小士兵身体绷得直直的,明显吃痛,却依旧不着声色。

傅步瑶赶紧拽住孩子,不拽还好,一拽熊孩子开始嚎啕尖叫。

戚渊蹙眉,他的钧儿和这个男孩一般大,除了偶尔活泼调皮,从未这样胡搅蛮缠过。

两个孩子放到天平上一量,他越发体会到小鸽子和钧儿的好。

只是那个梦里,为何没有这两人,没有小鸽子,也没有他的钧儿……

末了,戚渊还是命人给了傅步瑶一笔钱。

傅步瑶坐在窗台旁,看着逐渐远行的轿车出神。

“嫁给我……委屈你了……”张翔醒了过来,虚弱地睁开眼。

傅步瑶摇摇头,“多亏了你,我肚子里的孩子才有了个名分。”

“瑶瑶,我要死了,之前我买了英林公司的保险,能为你和大宝……咳咳……”张翔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他确实是爱着傅步瑶的,这种爱还没来得及被更多的柴米油盐所稀释。

傅步瑶眼底划过一丝嫌弃,声音却是漫漫地,“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如愿过了人上人的生活,她与梦里面那个人相恋相爱,一些臭虫一样的人被她轻而易举地除去。

今日她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梦中戚渊轿车行进的路线去拦他的车。

那路线竟然真的拦到了他,他陪自己来到了医院,还给了她一笔钱。这样匪浅的缘分,只能说明这个梦是……傅步瑶的呼吸急促了。

真的。

张翔悲凉地看着她,直到生命最后,他依然不能在她的心底留下一点痕迹。她不关心保险、不在意钱财,连生活都是一塌糊涂。

他死了之后,她和大宝该怎么办啊?

傅步瑶突然揪住他的胳膊,眼里闪烁着狂热的光,“张翔,反正你都要死了,临死之前,可不可以成全我一件事?”

张翔怔怔地望着她。

……

并州易主,那位新军阀听说患了重病,命不久矣。

权力更迭,并州那边来了人与戚家商谈。

戚渊坐在大帅椅上,扶额等待来人。

近卫通传,那位并州军阀的继位者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眼前火光漫天,戚渊的眼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画面,渐渐与眼前的人重叠。

熊熊燃烧的山寨,满地的尸体鲜血犹自温热。

“戚渊,放过我的妻儿!” 脸颊上横亘刀疤的青年怒吼着,不屈的双膝跪倒在他面前,“我飒风寨愿意投诚,要杀要剐,我商厉悉听尊便!”

一晃眼,身穿常服的青年一身上位者气息,他已到了戚渊面前,手一负,“商厉,戚大帅别来无恙。”

阿桑——这是青年三年之前的名字。

戚渊握紧了手,眼前浮现出另一番画面,他冷酷地执枪,毫不留情以穿过商厉太阳穴,结束了这个山贼的生命。

戚渊腾地站起来,狭长眼一瞬间的茫然与空洞。

他的表情扭曲起来,似乎那枚子弹,穿透了时间与空间,也打到了他的太阳穴里。

“戚大帅,你没事吧?”阿桑察觉出戚渊的不对劲。

戚渊以手相隔,他的眼中,并没有此时的阿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脸绝望而倔强的女人。

女人长了一张跟小鸽子一模一样的脸。

“我的丈夫死了……”女人说,“是您杀的他。”

“我不怨恨您,只是他死了,我也没什么活头了。”女人忽然笑了,以枪指着自己脑袋,“待我死后,能否将我与丈夫葬在一起?”

“您放心,我死了,飒风寨就真的再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了。”

“砰!”一声枪响,一片血色。

“不……不……”戚渊疯了一样摇头,“不!!!”

小鸽子,他的小鸽子,他的小鸽子死在了自己面前。

是他害死了她!

“戚大帅,戚大帅!”阿桑按住他,试图唤醒他的梦靥,“来人,我需要医生!”

戚渊猛地反擒住阿桑的胳膊,“你知道小鸽子在哪儿吗?我要找她,我要找她……”

阿桑见他已陷入魔怔,只得顺着他的话来,“你别急,我带你去,去找……你的妻子……”

阿桑扶着戚渊乘坐轿车,这个时间,吴真的学校应该放学了。

一路上戚渊双目紧闭,似乎陷入了无尽的梦靥之中。

车外,下起一点一点绵绵的小雪。

雪花飞进车窗里,跌落戚渊英俊的面颊——

雪。

他似乎记起了曾经有那么一个孩子,住在戚家的仆役房里。

在一个雪天他曾经见过那个清秀的小男孩一面。

男孩抬起头,怯生生地对他说话,那是一张钧儿的脸。

后来呢,怎么了?

“到了,大帅,学校到了。”司机打断了他的思绪

此时吴真出了校门,她该等家里的司机来接。

细雪如盐,沾染了她的芝麻纱学生裙。

“今天,你该走了。”橘在识海里以肉垫接住漫天的雪花。

吴真点点头,她来的时候,似乎也是冬天呢。

“小鸽子!”一个沙哑低回的男音叫住她。

她回过头,看见戚渊从车上下来。

这个男人,陪了她整整三年,对她很好呢。

她笑着挥了挥手,对不起呀,要给你这样一个结局。

她感到抱歉,所以笑得尽量灿烂。

犹如冰冻的花枝抽出第一发新芽,它缓缓地、缓缓地绽开。

白茫茫地雪地里,蓦地一声枪响。

一阵急促地脚步声,犯人拼了命地逃跑。

阿桑冲出来,向那个跌跌撞撞的凶手追去。

后来,戚渊再一次听说那个孩子,是傅步瑶一句轻飘飘的话。

“大冬天跌进池塘冻死了,啧,真调皮。”

戚渊抱着吴真,高大健硕的身躯包裹着她,她的脑袋枕靠在他的胸膛。

那一片炽热的胸膛,如火焰般灼烈,如光芒般刺眼,如死亡般永恒。

“你怎么哭了?”吴真满手是血,她想揩戚渊的眼泪,又怕弄脏了他的脸。

“我们来商量个事儿吧……”吴真耷拉的嘴角蜿蜒出一个尽量轻松的幅度,“把我忘了吧,给钧儿找个好点的后妈。”

对不起,我突然舍不得你哭了。

我真想给你说对不起,你哭的那瞬间,我心都碎了。

“小鸽子,对不起。”戚渊哽咽着。

前世今生,他都欠她一句对不起。

她蹭了蹭他的胸膛,像很多很多平常的夜晚,她甜甜地笑了,“老夫老妻了……说这些……”

就算是离别,也好好地告别吧。

……

阿桑逮住了那个匪徒,那人十分矮小,当即肺痨发作,咳出一滩血,死在了雪地里。

那个人名叫张翔,是一名在逃实业家工厂里的监工。

以他的身家,本来买不起那把枪。

可是那天上午,戚渊出于好心,送了那家人一笔钱。

……

后来,山河破碎,外族入侵,家国大难。

戚渊并没有选择外逃,他选择抗敌,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炮火漫天,濒临死亡的最后一刻。

他把手放在了自己左胸膛的位置,一直安然地放着。

那里怀揣了一张照片。

男人举着吐泡泡的宝宝,美丽的少女靠在他的胸膛。

最邻近心的位置。

他满面沉霜,寂寞了太久太久了。

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她,冰天雪地里她春枝一般的笑容。

他也灿烂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