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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坐了三个人。

驾驶座上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 两鬓已经有些许花白, 身上裹着军大衣, 手边放了袋摊开了袋口的熟花生。

他一粒粒剥开,搓碎仁上的花生衣,藏地寒冷,天气干燥, 碎掉的细小花生衣因着静电作用四下飘起, 随着闷在花生壳里的香味飘散开来。

副驾驶上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 膝上顶了台日本产的手提式三洋录放机, 《上海滩》就是从这台机子里传出来的。

不过她听得并不专心,正对着小方镜扑粉,粉扑上取的粉太多,白色的香粉蓬蓬荡开, 那老头被香味呛到,老大不高兴地瞪了那姑娘一眼,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出来做事的, 还是来选美的?”

不像样!烫着大波浪头,脸抹成鱼肚白,待会势必还要把嘴唇抹得鸡血一样红,去大街上看看,哪个正经姑娘家会这么打扮?都是跟港台那些明星学的。

年轻姑娘答得漫不经心:“打扮也不碍着我做事啊。”

说话间, 《上海滩》放到了尽头, 进下一首歌之前, 有几秒的间歇, 歌声一歇,后座玩具钓鱼机的杂声就显得有点刺耳。

买这磁带单是为了听《上海滩》的,年轻姑娘倒带,同时没好气地瞥了后座一眼:“吵死了……我还想说呢,出来做事,带她干什么!”

话里每个字都透着嫌弃。

后座上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戴毛线织的大红老头帽,穿厚厚的绿底白点棉袄,蹬一双黑色圆头棉鞋,棉鞋用料很实在,夹层里塞满了棉花,穿在脚上又肿又大。

她正低头玩钓鱼机,这玩具当下正流行,是拧发条的,机身只巴掌大,做成鱼池形状,池子里有五条小鱼,随着发条的松弛升起落下,而每当升起的时候,鱼儿就会张开嘴,露出嘴里含着的一小片磁铁。

鱼竿的垂线头上有块小吸铁石,垂的位置对了,就能把鱼给钓起来。

听到姐姐说她,她警觉地伸出手,使劲拧停发条柄,然后吸着鼻子抬起了头:一张小脸抹得脏灰,脸蛋上如同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小孩儿一样,一左一右两块红二团,那是防冻没做到位,叫冬天的冷风给吹的。

她滴溜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老头,又看看年轻姑娘。

那老头脸色一沉:“老家没人,一出来这么多天,把你妹妹托给邻居,你放心?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

年轻姑娘挨了训,转头就把气撒到小姑娘身上:“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转你的眼?”

小姑娘立马把头一低。

姐姐嫌弃她,她一直都知道,但是没关系,她不嫌弃姐姐啊。

谁让姐姐长得洋气又好看呢,穿衣服打扮都跟电视上一样一样的,在幼儿园,为了跟杜小毛争谁的姐姐更美,她被杜小毛按在地上打,小辫子都扯散了。

虽然爸爸老说姐姐的打扮怪里怪气,跟妖精似的,让她千万别学,但她打心眼里觉得,那样确实好看。

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姐姐的粉,她常偷着抹,姐姐的口红,她也常偷着搽,连姐姐的高跟鞋,她也偷着穿过,在屋里啪哒啪哒走路,然后一跤把脑门上磕出个大包。

《上海滩》的前奏又起来了。

年轻姑娘把粉饼塞回包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支金色壳子的奇士美口红。

小姑娘溜眼看到,心顿时提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是她的另一个秘密:前两天,她偷着拿口红玩,一不小心把口红折成了两截。

然后她想了个法子。

用浆糊粘。

本来,她是想检查一下粘的效果的,但是这两天都在赶路,姐姐的小包一直没离身,她实在找不到机会,心说天气这么冷,姐姐兴许就懒得化妆了……

谁能想到大晚上的,她忽然来了兴致涂脂抹粉呢。

小姑娘的目光死盯着那一处。

口红盖子被拔开了。

老天爷,你可要帮帮我。

口红底座轻旋,大红色的油膏慢慢露头。

死了,这次肯定完了,骂是轻的,被揪头发也是轻的,后头的日子不好过了才是最叫她发愁的。

口红盖子蓦地盖了回去。

咦?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几道雪亮的手电大光柱直直打向这头,间杂着脚步声、喘气声,还有杂乱的说话声。

年轻姑娘飞快地下车迎上去,声音和气又温柔:“姜骏,是不是确定了?”

那老头也急吼吼下了车。

片刻功夫,车头边就围满了人,很多人在说话,无数的手电光横七竖八乱打,像舞厅里的彩球灯,在这席天幕地的旷野间不断旋转放光。

小姑娘扒住前车座跪起身子,竖着耳朵听。

声音实在太嘈杂了,她只不断地听到一个字。

洞。

哦,那个洞啊,她知道。

爸爸跟姐姐聊起过,说是这里的一个传说:有个藏民带着粮食和工具,走很远的路去寺庙里凿玛尼石头,路上,他发现了一个洞,只盆口大小,深不见底,探头进去听,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那个藏民想知道这洞到底有多深,就放了个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下去,结果线放尽了,都还没到底。

当时她在边上听,还插了嘴,问什么叫“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爸爸说,就是毛线团。

然后问她:“如果是我们囡囡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回答说:“一个毛线团放不到底,就放两个,老师说,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把事情做成。”

就像乌鸦喝水,不断地往瓶子里扔石头,终于喝到了清冽甘甜的水;还像神笔马良,不断地画啊画,终于画成了大画家。

爸爸很高兴,奖励她一块大白兔奶糖,但是姐姐鼻子里嗤一声,说:“神经病。”

没关系,她不生姐姐的气。

过了会,那老头探头进来,把手里的花生袋子递给她:“囡囡,我和姐姐去忙点事,你在车里乖乖剥花生吃,等爸爸和姐姐回来好不好?”

塑料袋里,有剥好的白花生仁,有空空的花生壳,还有没来得及剥的带壳花生。

囡囡接过塑料袋,不安地看窗外:“你们都走吗?就留我一个小孩子在这?有鬼来了怎么办?会把我吃掉的。”

老头失笑,指了指隔壁车。

车里,三个大小伙子正在打扑克,袖子撸到半肘,嘴里都叼着烟。

“小刘哥哥他们留下来陪着你,要么,你去他们车上待着?”

“不要,味道臭。”

她可不爱闻烟味了。

想了想,拿手指了指那台三洋录放机:“我能拿姐姐的机子听《白雪公主》吗?”

“能。”

这种时候最适合提要求,她还想再提,但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了。

临走之前,老头又去跟小刘打招呼:“囡囡在车上听故事,你没事瞜一眼就行。她可乖了,听故事能听一两个小时不动。”

小刘点头:“得嘞,易叔您放心。”

老头这才放心离开。

有人吹响了哨子,除了这两辆停在中央的车,其它的车陆续灭灯,车上不断有人下来,汇入了离开的队伍。

***

囡囡抱着录放机听故事,声音拧到最大,这样才能把隔壁打牌的声音给压下去。

《港台金曲》被她扔在一边了,新放的这盘磁带是童话故事。

听完A面,她吸溜着鼻子又调到B面。

“她终于抽出了一根火柴,在墙上一擦,哧!小小的火苗冒了出来……”

囡囡低头捞起个花生,送到嘴里咬开,用力掰开壳,脑子里同时盘算着很多事。

卖火柴的小女孩太可怜了,外国的小朋友们真不友爱,也不说照顾一下。

姐姐虽然对她凶,但从来不对小姜哥哥发脾气,她要不要求求小姜哥哥,让他把弄坏口红的事给认了呢?

这儿太冷了,喘气都是白的,她都有点冻感冒了……

突然间,头顶响起砰的一声巨响,是有什么东西猛然砸下,与此同时,车身剧烈地震了一下。

响声和巨震激得她眼前一黑,录放机从她膝盖上摔下去。

摔得没声响了。

录放机一停,她才发现,这周围好安静啊,有那么一瞬间,风声都听不到了。

她缓了好一会儿,嘴巴微微张着,手指间还捏着一粒花生仁。

隔壁车上黑洞洞的,小刘哥哥他们不是在打牌吗,人呢?都哪儿去了?

她仰头看车顶。

车顶壳原先是平的,但现在,凹出个人形,四肢大摊。

她盯着那个人形看,把花生米攥进手心。

两边的车窗上渐渐挂下一条又一条的血痕,天太冷了,很快就冻凝了,从车里看出去,长长短短,不像是红的,倒像是没剪齐的黑穗子。

过了会,车顶传来窸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上头爬。

再然后,一只手探了下来,就扒在车窗外。

那不是手,像剥去了血肉的手骨。

她愣愣瞧着。

她其实不怕骨头,有一次,幼儿园附近的中学扔了一批生物课教具,有动物标本,也有人体骨架模型,放学的时候,好多小朋友又怕又好奇地围在垃圾堆边看热闹,只她不怕,她挥舞着大腿骨,舞了一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然后被来接她放学的姐姐拎着耳朵揪走了。

窗外的那只手骨慢慢攥起,划拉着车窗。

声音很难听,哧啦哧啦。

囡囡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挪着屁股,慢慢下了车座。

她动作很轻地拽过边上爸爸的一件黑色大棉袄,把自己整个儿罩住,然后安静地、蜷缩着、躺了下去。

哧啦哧啦,那声音还在响。

咔哒一声,是车门把手被拧动了。

呼啦一下,风声灌进车里,是车门开了。

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响声又急又密,花生壳骨碌翻滚,在车座上、在棉袄上,花生衣最轻,一片一片的,飘在车外的夜色里。

囡囡死死闭着眼睛,手心里汗津津的,那粒花生米硬硬地硌在掌心,也硬硬地硌在心上。

我藏好了。

你不会看见我的。

你看不见我。

你一定看不见我。

拜访的人都到眼前了,依着待客之道,总得寒暄两句吧,搬摩托车这事又不急。

易飒皱眉:“能不能有点默契?”

懂了,这男人不受欢迎,她压根不想客套,说不定就是要故意扬长而去,当面给他给个下马威。

看热闹不嫌事大,陈秃无端兴奋,手忙脚乱开船,乱中出错,油没能轰起来。

也就差了这几秒,麻九一个猛扳桨,小舢板靠过来。

陈秃止不住一阵歉疚,觉得是自己迟钝,使得局面尴尬。

哪知易飒掀掀眼皮,没事人样跟丁碛打招呼:“来啦?”

丁碛笑笑:“是。”

“吃了吗?”

“还没。”

易飒回头,叫了声香姐。

黎真香正在厨房杀鱼,两手血淋淋地出来。

易飒问她:“刚才的米粉还有剩吗?”

黎真香点头:“还能装个一两碗。”

“那给这人盛一碗吧。”

她转头又看丁碛,笑得很热情:“我还有事,你先吃着,回头再聊。”

说完,又敲敲船舵。

陈秃反应过来,赶紧开船,这回很顺利,麻九忙不迭地往边上让。

两相擦肩时,陈秃看到小舢板上放了好几个大的超市塑料袋,里头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糕点饼干巧克力。

没能看到丁碛的表情,想来十分尴尬。

船开出去老远,陈秃还在唏嘘,大意是人家拎着礼物上门,你好歹也客气两句。

易飒没理他,只是在他转向时问了句:“怎么走这条道了?那边要近点。”

陈秃说:“不待见那些泰国佬。”

***

这浮村原先只住当地渔民和越南人,后来多了华人,泰国佬是最后来的,人数也最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少,怕被人欺生,所以平日里凶神恶煞,藉由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把原住户得罪了个遍——总算后来有点自知之明,都聚到西南角去住了,聚出个村中之村,和周遭鸡犬相闻,基本不相往来。

而且,陈秃还听到一些传闻,如果属实,这些泰国佬,绝不是他惹得起的。

易飒说:“诊所做四方生意,泰国佬也是客人,你不能不待见人家……对了,你的船屋大,给丁碛支张床吧,包他三餐,钱算我的。”

陈秃斜她:“为什么?”

易飒神色自若:“我家地方小,再说了,我这人保守,孤男寡女住一起,影响我名节。”

陈秃说:“你就直说你嫌弃他就行了,不用这么幽默。”

***

上了岸,摩托车还靠着竹竿立着,高脚楼下却空了,四处张望,也不见马老头的影子。

易飒把车钥匙扔给陈秃,示意力气活请男人代劳,自己甩手坐到废料堆上:“那姓马的,前两天还塞了我一张寻人启事,今天就挪地方了,看来是觉得在这儿没指望了。”

陈秃开锁:“在哪都没指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那闺女多半死了。一个年轻大姑娘,失踪这么久没消息,不死,还能出奇迹怎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