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严重不人道、违反人权的一幕,塔吉克雄鹰游骑兵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不,不仅是他们,连那些黠戛思大妈都很平静。继续该忙自己的去,似乎就像是门口在宰杀一头羊一样不以为意。
雄鹰游骑兵们又把目光对准了下一个,这个家伙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是二十来岁,却一脸的大胡子,他吓得磕磕盼盼地用好几种语言轮流求饶。塔吉克雄鹰们轮流盘问着他。另一名三十岁许的白匪听到他好像说出了什么关键的信息,高声咒骂着他,一个游骑兵不耐烦了,拿着一把刀在那个三十岁的白匪下身比划了两下,果然让他安静了许多。
程祁悄悄地走到安大叔的身边,低声问道:“他们在说什么呀?”
安大叔拼命地摇头:“不要问,不要问,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经过几轮反复的拷问,游骑兵们似乎最终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答案。头儿回到一位黠戛思大妈身边对她低语了几句,那位大妈从游骑兵的手上接过匕首,目光坚毅地对着那个三十多岁的白匪走了过去。
白匪看到这个大妈过来,惊恐地叫了起来,叽里呱啦的说了些不知道什么,游骑兵们得意地笑了起来,那个头儿为宋国来的客人们解释道:“这些白匪迷信,说如果战死沙场的话会上天堂有七十二个处女伺候。但如果死在女人的手上的话,就只能下地狱被七十二头猪拱来拱去。”
那位大妈掂量了一下手上的刀子,在白匪的腹部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一刀捅了进去之后,用力地一搅,然后往外猛地一抽,只见血呼呼的长长的肠子被抽了出来,稀里哗啦落了一地。程祁这一刻才真切的明白,为什么菜市场里把这个叫做下水。
一位黠戛思少女吹了一声口哨,两只猎犬从狗窝里跑了出来,它们闻到血腥味,疯狂地扑上去撕扯着流到地上的肠子,把那个白匪疼得啊,惨叫连连。程祁估计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吃小肠陈的卤煮了。
黄阳颤抖着道:“你们……这……太残暴了。”
游骑兵的头儿看了他们一眼:“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它们这些畜生对我们的人民怎样残暴,我们必将加倍奉还。”
被掏了肠子的白匪还在那里惨叫,程祁等人深深感受到了这西夏的民风彪悍,内心里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来的这一趟是不是有点儿左倾冒失主义了。
确实,大宋帝国本土的居民们承平日久,偶尔有几个毛贼都能被报纸渲染成水泊梁山的巨寇大盗。特别对于中上层的青年们而言,海外的冒险故事往往来自于报纸上不负责任的报导以及浪漫主义文学的夸张描绘。当他们第一次真切的面对杀戮、血腥还有惨无人道的刑讯逼供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那点点街头斗殴的本事根本什么都不是。
他们的脑海中,充斥着骑士拯救美女然后收获爱情的传奇故事,对域外满是笔记和歌舞中浪漫主义的想象,但是现在,很好,生活给他们上了一堂课。
天色已晚不能上路了,黠戛思大妈们给他们收拾出来几间客房。虽然她们还一如既往的招待这些客人,可是客人却都吓得浑身发抖,根本无法安眠。
史老柒把几个年轻人叫到一起来,给他们一瓶酒:“喝点会好些。”
外面那个被剖了肠子的家伙的惨叫声已经渐渐平息,但程祁觉得自己脑海中还翻腾着尖锐的惨叫,简直无法平息。
他接过酒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然后递给黄阳,酒瓶转了一圈儿,回到史老柒手上的时候,还有大半瓶。他给自己也灌了一口之后道:“你们都知道汴京有个牙市吧。你们知道那里面……被当做货物一样出卖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吗?”
牙市是汴京非官方的一个人口交易市场,主要出售各类奴隶,有良心的大宋士大夫们都一再呼吁要彻底禁绝跨国人口贸易,但是他们家里的貌美的波斯女奴却从来不见减少。
“最先做起来贩奴生意的是阿拉伯人,他们从草原上掠夺斯拉夫人,把整个村子的亚美尼亚人变卖,公开叫卖一切异教徒和异端,尤其是黑人、突厥人和波斯人。南海的种植园经济就是建立在阿拉伯人的奴隶贸易基础上。”
“种族之间的奴隶贸易持续了上千年,在河中地区也不能例外。突厥人也曾经大规模的贩卖唐朝遗民给阿拉伯人,由此火药和造纸术被传播到了西方。塔吉克人也曾经被当作奴隶反复出售给不同的强力部族。”
“塞尔柱突厥帝国覆灭之后,其遗民依然顽固地抗拒夏人的统治,不断地掀起叛乱。因此历代夏王都要对其实行绝罚。将其谴责为罪民。”
“绝罚?罪民?”
“绝罚是夏王朝神权体制中最终极的刑罚。被处罚的是整个部落、家族。被处罚的对象失去全部的土地、财产和人身支配权。一切都失去了,全都成为国家的财产。而他们也被称之为罪民。”
“太残酷了……这笔诛九族有过之而无不及啊。”郭山又喝了一口酒道。
“残酷总是相对的。如果夏王朝仅仅是因为残酷就绝罚自己的臣民的话,是无法维系这么长时间的统治的。你们都知道夏王朝是信佛教的,西域的诸多小国原本也都是信仰佛教的国度,从天竺向北,经吐火罗到河中、西域一直到河西走廊,都是万里的佛国。玄奘大师也是走这条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取回真经。”
“但是,夏王朝西迁以来,却发现这一路的佛国都已经湮灭,昔日的寺庙都被推倒,和尚被残酷的杀死,信佛的民众被迫改了信仰……”
“所以说,这是一场以宗教为名义的战争?”程祁低声问道。
“你可以这么说吧,佛化西域、河中乃至天竺,是夏王朝凝聚自身的动力。而在这一过程中必然要遭受巨大的阻力,这种阻力让离开了故土的西夏人团结起来,在群狼环伺的西域生存下来。并且能够因此而获得来自东土的佛教信众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持。”
“那么这和牙市有什么关系呢?”
“请稍等一下,让我喝了这口酒。”史老柒道:“简单的来说,西夏在这里的征服模式就是灭国、掠夺,然后强制部落改宗佛教,如果有叛乱分子就对整个部落实行绝罚,屠杀和掠夺奴隶从未停止过——你们有没有想到过一个问题,西夏人进入西域是在高宗时代,只花了三四代人的时间,用了不到两百年就把整个西域给重新佛化了。现在天山南北全都是佛国风光,那为什么塞尔柱王朝覆灭快四百年了,叛乱活动依然此起彼伏?西夏王朝的统治政策当然并非尽善尽美,但塞尔柱突厥所谓的拒绝臣服于异教徒的顽抗,却最终给他们整个民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我不是很懂政治,但是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冤冤相报无穷尽也。如果说塞尔柱人最初的叛乱还有一定的道理,值得同情之处。那么在经历几百年之后,这些突厥人依然念念不忘于昔日塞尔柱帝国的光辉,想要重新建立一个东起安西,占据整个河中、吐火罗、波斯,势力要囊括更西边的美索不达米亚和安纳托利亚的突厥帝国,已经是痴心妄想了。”
“更为可怕的是,为了这个痴心妄想,他们不惜发动恐怖袭击,将矛头对准平民百姓而不是军队,这就相当下作了。去年在和田,一伙突厥人残杀了几名和尚,今年在撒马尔罕,又是一群突厥人袭击了朝圣的僧侣。面对手无寸铁的和尚他们都能痛下杀手,对待百姓更是凶残至极——他们成群结队的掠夺村庄,劫掠商队,把男人用马匹向不同的方向牵引,女人则掠为奴隶。他们经过的村庄和城镇,所留下的只有黑烟和残破的尸体,这些白匪,是河中所有渴望安宁生活的百姓最为痛恨的匪帮。”
“夏人——已经不只是狭义上我们说的党项人、汉人了,包罗了西域所有的百姓——于阗人、疏勒人、龟兹人,河中的黠戛思人、高山上的塔吉克人、沙漠中的土库曼人、崇山峻岭中的吐火罗人、波斯人,不论是佛教徒、儒教徒还是十字教徒、拜火教徒,在反对这些头缠白布的恐怖分子的问题上坚决地齐心一致。在彻底的把他们从这片土地上铲除之前,和平恐怕永远不能降临。”
“继续向前走,你们还会看到更多书本上看不到的东西,这也是我在出发前就一直警告过你们的,如果你们承受不住这些,那么明天一早我们就掉头返回吧。”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吧,程祁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推开窗户,干燥但是清冷的山风吹了进来:“我还想继续走,去看看不一样的世界——如果只是待在岁月静好的地方,恐怕一生都会沉迷在风花雪月之中。”
黄阳和郭山没有回答他,他们或许陷入了沉思——也可能是不胜酒力,自己睡过去了。
第二天,游骑兵们把那名少年白匪绑在了马背上,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出发了。他们的头儿看到了程祁他们出来,道;“前面路上可能不太平,我们护送你们过去吧。”
史老柒道了一声谢,与他们过去交换香烟,套套感情。程祁看见一位黠戛思少女正在门口劈柴。便走过去问道:“昨天救回来的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她啊……”少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人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家里不太好。她的姐妹还有母亲、姨妈可能都死了,或者被白匪抓去了。看队长能不能把她们救回来吧。如果救不回来,以后她就要一个人过日子了。”
程祁听得心惊肉跳,勉强保持着沉静,道了一声谢之后,准备留下点银币给她,却被那个黠戛思少女生气地推了回来;“这是做什么!”
安大叔抽着烟袋过来:“给我吧,小郎君。黠戛思人惯例是不收钱的。哎,过夜也不收钱。”
程祁听得莫名其妙,上了路他才知道,昨晚安大叔和一位大妈一位少女折腾了半宿,她们对他的努力很满意,临走时还给他送了一瓶酒。
“妻女待客啊。”史老柒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可惜你们昨晚喝多了……黠戛思妇女……可是真带劲的。不过没关系,前面还有……还有。路还远呢。”
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的三位怪客大呼上当,不过看到那些游骑兵们面沉似水,他们也不敢再大呼小叫,只是慢吞吞的跟着队伍前进。
走了十五里地左右的距离,他们遇到了一个被焚毁的驿站,驿站的路边新起了几个坟墓。游骑兵用马鞭指着那废墟和坟墓;“这就是白匪做的好事!那些土里埋着的都是昨天那位少女的亲人!”
程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愿早登极乐。”
游骑兵们肃静地从坟前过去,一位年轻的黑头发的游骑兵把自己准备好的一束花撒到了一个坟头上,驻足停留了片刻才打马离开。
史老柒道;“那位游骑兵心爱的姑娘,应该就被埋葬在里面了。”
如果是无节操的访员,那么想必这会儿已经拍马上去要问一问这位游骑兵:“请问您现在的心情是怎么样?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你觉得你将来……”估计话没问完就要被游骑兵揍死了。不过大宋国不少访员就是这幅德行,一看到别人家死人了他就亢奋起来了。
好在三怪客还保留了一些节操,默不作声的跟在后面走了过去。
一路过去,又走了二十里山路,在下一个驿站,他们遇到了孙忠诚带着的游骑兵大部队。与昨天的光鲜亮丽相比,他们现在可有点儿狼狈,鲜亮的军装都被硝烟和鲜血染地发苦,好几个伤员包着裹着绷带,就是孙忠诚自己,手臂上也缠着一圈纱布。
三名归队的游骑兵跳下马去:“报告队长,三分队归队!”
“稍息。”孙忠诚坐在马扎上:“那小子招了没有。”
“招了,他们的的营地在溪木镇西北的一个牧场里,那里废弃几十年了。曾经是喀喇汗人的一个囚牢。很隐蔽,他也只去过一次。”
“妈的,看来得叫上头派人来了。”
孙忠诚站起来:“谁的马最快?去溪木镇找镇长传个信儿给碎叶城。”
“我去。”那名爱人被白匪杀害了的游骑兵出列:“我的马最好。”
“行,那就你去吧。”孙忠诚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皮革封面的本子来,寥寥草草的写了几笔之后撕下来递给他:“快去快回。我们还要在附近的山里搜寻幸存者。他们被我们打散了,还带着伤员走不快。”
游骑兵翻身上马,对着长官和同袍行了一个军礼便驰骋而去。程祁壮着胆子上去问道:“那些白匪……他们……”
“都是一些胆小鬼,不敢和我们正面交锋。”孙忠诚点起一根香烟:“我们休息一会儿,我会派人保护你们上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