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是在睡梦里被拽起来的。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没来得及看清谁闯进了自己的家里, 双手就被直接束上。

抓他的人似乎对文官们破口大骂的那一套非常熟悉, 还直接塞了块抹布堵住了他的嘴。

“呜呜——”

他被套了个麻袋, 直接被扛起来带走,一路上天旋地转还什么都看不见。

难道是自己触怒了皇上,就这样被杀人灭口了?

夏言终于想起来了些什么, 心中痛骂了一声昏君,两条腿却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的双脚终于能落了地。

身边好像也有类似呜咽的声音, 搞不好是同样落难的臣子。

下一秒,伴随着刺眼的光亮针扎似的冒过来, 他身上罩着的麻袋被猛地取走, 手腕上缚着的绳索也被利落的划断。

由于在昏暗中呆了太久,哪怕现在满心想逃跑, 他也睁不开眼睛。

高堂左右的兵官都握紧了佩刀, 十个文官揉着眼睛各自缓了过来,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陆炳穿着官袍, 金钱豹补子栩栩如生, 只接了沈炼递来的茶, 不紧不慢的抬了眸子。

夏言一看见他身上的武官补子,就知道大事不妙。

搞不好今天这脑袋就断这儿了!

其他几个文官原本想动怒大骂,一瞅见这前后左右带刀的侍卫, 再瞅瞅身后紧闭的大门, 好几个当时就软了腿脚, 又不肯低头认错。

有个御史认清这高处坐着的陆炳,直接恼火道:“陆统领直接把人绑来,怕是不把大明律放在眼里!”

陆炳抿唇一笑,淡淡道:“行军事急,由不得几位大人推辞,索性直接捆来,也免得延误了军机。”

行军?夏言一听这两个字,整个人都懵了。

行军关他什么事?就算他在兵部,那也是文职,跟那些舞枪弄棒的可不一样!

“文明这里有一副谕旨,沈炼,读给他们听。”

他身侧的贴身侍卫略一低头,将那圣旨大声的念了出来。

几个文官一脸难以置信的听完了全部内容,有两个当场就跌坐在地上了。

皇上突然就要派陆统领去打鞑子!还是突袭!

突袭就算了——带上他们十个文官过去跟着,算什么话啊?!

沈炼跟陆炳交换了下眼神,佯装他们并没有听懂,又高声读了一遍。

夏言心里又惊又怕,可眼下明显没有回头路了。

去随军怎么了!他强行安慰自己道。

这皇上也说了,打打杀杀的都是武官的事情,自己这几个人过去只要记录情况就行,想给陆炳抹黑一笔都相当简单!

再者,这去了边塞,就可以领略什么是车错毂兮短兵接,什么是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

也许自己根据这所见所闻,一时间诗兴大发,还能写出不朽的诗篇来!

“如果有任何妄图逃跑着,直接以违军纪处置。”陆炳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不紧不慢道:“换句话说,如果这执罡军在草原上直接覆灭……”

“几位大人,也请跟着陪葬吧。”

话音未落,有人直接跪下哀求道:“陆统领,微臣家上有老下有小——”

陆炳直接打断道:“哪个将军士兵的家里,不是上有老下有小?”

那个人怔了下,不甘心道:“臣不会武功,此去——”

“不用你们打仗。”陆炳冷冷道:“上了战场之后,你们在后方呆着就行,流矢都伤不到,自然有人来盯着你们十个人。”

他站起身来,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示意沈炼先回去看顾锦衣卫的事情。

再过一两个时辰,陛下的诏令就会传遍京城,到时候就算有人反对,自己带着军马也早就行去多时了。

“时间到了,都随我去京郊吧。”

这十个文官中,有的家境贫寒,有的养尊处优,但大多都不会骑马,怕是要么走惯了,要么坐惯了轿子。

虽然一共剩下六七千执罡军,但个个都是训练有素又强韧不拔的好汉——谁会给这几位爷抬轿子去?

“真不会……”

“不会就直接坐那个千户怀里,路上抱好马脖子!”陆炳打断道:“别废话了,衣服行囊自然不会给你带替换的,行军打仗要什么干净!”

那十个文官或跌跌撞撞的上了马,或一脸被强取豪夺的坐进哪个将领的怀里,伴随着营门的缓缓打开,五千精兵直接如长龙般延伸而去,席卷着滚滚黄沙一路北上!

虞璁站在乾清殿前,看着石榴树枝头的喜鹊蹦来蹦去,心里还是有些许的担忧。

这次奇袭,可不是为了争夺城池。

而是为了抢马。

许多只看过中国近代史地图的人,会以为中国在明朝时也如雄鸡一般。

蒙古只是盘踞在俄罗斯和中国之间的那块草原上,算是个麻烦,但不算大/麻烦。

可实际上,等到虞璁这一整年对着地图穷琢磨,才明白事情有多严重。

——这个时代的俄罗斯,可还在欧洲沉迷内战呢。

他记得很清楚,直到十六世纪的下半叶,随着专/制制度和对外扩张政策的颁布,俄罗斯人才跨过了乌拉尔山,挺进亚洲。

但是现在,整个亚洲的北边都是蒙古鞑靼帝国的。

这就很恐怖了。

如今的蒙古,等同于现代的整个俄罗斯还要加上中东势力。

蒙古本身是个宽泛的概念,虽然都是游牧民族,但分分合合争斗不休。

这也正是为什么,朱棣要花极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去制衡每个部落之间的关系。

一旦这整个北亚的各部落联合起来,中国就会陷入一个极其危险的状态里。

虞璁呼吸了一会儿又干又冰的冷空气,觉得脑子里又清晰了许多,才折回宫殿里去,继续看地图。

当下的中国,像个尾巴和头都巨大无比的公鸡。

除了半个东三省之外,再往北的一整块区域,相当于如今的从马加丹到切尔斯基一带,几乎都是中国的领域。

换句话说,中国在明朝嘉靖二十八年前后,领土是直接可以绵延到北西伯利亚海一带的。

陆炳这次去打骚扰战,主要还是尝试性掠夺牛羊马匹,或者可以说,就是为了跟蒙古人干一架,打得赢就抢,打不赢就撤。

所有的马匹都直接带走,牛羊宰杀后装箱搬运,或者直接给他们改善伙食。

这个地方离边关极近,本身是在再三考虑之后才择定的练兵之处。

皇帝他现在真正关心的,其实不是河套与蒙古,而是女真。

这个狗比白眼狼。

虞璁不是个爱说脏话的人,也明白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

但是——这女真可不是蒙古人,而是自己人啊。

河套被抢,是迟早要抢回来,而且能纳入计划中一步步的施行。

可是女真的存在,就跟心脏附近长了个肿瘤一般。

这个时代没有东三省,只有卫所制度下管理的建州卫。

女真族一共被分了三大块,分别是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以及东海女真。

如果要套入现代的概念,那就有点像是少数民族自治区,但军事方面是被严格管辖着的。

很多人并不理解努/尔哈赤这种蛮子是怎么一路杀尽明朝皇族,几乎所向披靡。

在他们的印象里,努/尔哈赤可能是游牧民族里诞生的——毕竟这个名字一听就很蒙古人。

实际上,他就出生并成长在这一片农耕区域里,用祖、父的十三副遗甲,将女真三大部族统一,自立为汗国号为金,在万历四十四年公开反叛了明朝政府。

——也就是说,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可是这个时代的大明朝,对女真简直是厚道的不能再厚道了。

按照孟森的话来说,“明之惠于属夷者,以建州女真所被为最厚。”

洪武二十年里,打不过明军,只好相继悉境归附中国的,是他们女真。

后来土木堡之变以后,察觉明朝国力衰退,开始寻衅滋事的,是他们女真。

去骚扰朝鲜又被教做人,跑回中国求封地马市和种种好处的,是他们女真。

最后反手一刀,终结掉风雨飘摇里的大明国,杀尽皇族宗室的,也是他们女真。

虞璁捂着脸,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这他妈的怎么搞。

-2-

皇帝不知道怎么搞,就只好叫大臣们过来。

反正天大地大不如国家事大,这时候如果先打内战,完全是乱来。

但是女真里杀掉一个努/尔哈赤,还会冒出来一个努/尔哈橙,只能走维/稳和民族团结的这个大方向。

——要解决矛盾,而不是激化矛盾。

军队是要训练的,国防是要加强的,但是狗比女真也是要收拾的。

鹤奴一路跑断了腿,把智囊团的成员全都叫去了乾清殿,各自落座接茶等着皇上吩咐。

这智囊团,是虞璁悄悄选定的。

像桂萼张孚敬之流,虽然能成小事,但是一心都扑在党争勾结这种事上,不够大气。

杨一清、杨慎、王守仁、李承勋,还再加个徐阶。

赵璜日后肯定也要高官荣华,但还得让他熬下资历。

徐阶算是个例外——他也只有二十六七岁,却是自己心中可以承前启后的继承者。

他可以接老臣们的班,还能带带未来的高拱、张居正那几个后生,这辈子注定当个劳模了。

虞璁并不敢跟他们剧透,说大明还有一百多年就要完蛋了,他自己思忖了许久,任由智囊们喝完了一盏又一盏茶,才吩咐他们都到御案旁边,慢慢的讲自己的心思。

“朕觉得,这些蒙古人不靠谱,女真人也不靠谱。”

这话一出,几个老臣会心的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不管是之前表示要归顺明朝的瓦剌还是哈喇慎,或者已经成为附属的女真三部,那都是出尔反尔的货色。

明朝强大时,他们就俯首帖耳,叫几声爸爸要糖吃。

明朝頽落时,他们就趁火打劫,入侵边关四处骚扰,还烧杀掳掠。

“但是。”虞璁一见王守仁略有些担心的样子,又开口道:“朕,不打算征伐女真,强迫他们再如何宣誓效忠。”

“朕要的,是同化。”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俱变了脸色。

要知道,中国在未来合计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可不是充话费送的。

古代中国,是处在北狄南蛮、西戎东夷的包围之中的。

除了武力吞并蚕食之外,更为可怕的,就是同化能力。

清朝猪尾巴头配上文字狱强行同化,最后还是要跟着文化走,除了北京之外,对于广大的其他地域而言,虽然头发变了衣服变了,但百姓还是那个百姓,文明也依旧是那样的文明。

哪怕是乾隆雍正,那也得跟着学中国古有的诗书礼易春秋。

放眼于现代,这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高考内容全都是一家。

难度当然各不一样,但不可能出现蒙古族考骑马射箭,苗族考放蛊唱山歌,土家族烤饼子吃的这种情况。

“现在有个法子。朕想了许久,还请各位帮忙斟酌一二。”

“改体制自然要改,从前先祖们改土归流,战乱不休,朕不希望这样。”虞璁叹了口气,把手按在女真的那块地方,慢慢道:“朕觉得,还是要文化统一。”

杨一清神情一凛,皱眉道:“陛下是想跟他们传播四书五经?”

四书五经能够被广泛传播的根本原因,可不是在它有多圣洁正确上。

虞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四书五经在古代地位崇高,那是因为这玩意儿是教科书。

你想去国子监读大学,想出人头地做官,那都得阅读并背诵全文。

杨一清是何等聪明的人物,根本不敢往这方面想:“陛下,如果您执意让女真族也可以读书科举,那会引发无数的动乱,臣等绝不敢让陛下冒这个风险!”

这女真族有两部都逐渐被同化了农耕经济,只剩一部还保留渔猎的习俗。

但是把内陆文化强行带过去,哪怕用怀柔政策,也会引发两个民族的激烈碰撞。

女真人愿不愿意且不说,汉人不同意恐怕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现在矛盾一波未息一波又起,这样完全是胡来!

“科举不行,但是文化也要带过去。”

虞璁坐在龙椅上,在寂静中长叹了一声。

这些老臣不一定能帮自己想出能做什么,但绝对可以告诉自己不能做什么。

既然杨一清和王守仁都如此的不赞同,那么从科举改革入手,肯定不合适。

“纵观历史,臣以为,无论令异族穷苦或藏富,都不可取。”杨慎突然开口道:“若是令他们穷困潦倒,便会如秋时无收的鞑靼,入侵中原掠夺财粮。”

“若是令他们富裕无忧,又会野心高涨再反咬一口。”

虞璁点了点头,心想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那么这个送命题该怎么选。

“可是陛下,如果令他们都转化为汉人呢?”

转化?

王守仁眼睛一亮,明显和杨慎想到一处去了。

虞璁怔了一下,还在咀嚼他说了什么。

让女真人转化为汉人?

那就是满汉通婚,越生越稀释血统,再传承文化呗?

可是通婚要有人愿意嫁娶才行啊。

“陛下说,要文化统一,”王守仁和杨慎对视了一眼,接过话道:“臣以为,所谓文化,往浅了说,是衣食住行,生活常规。往深了说,是文艺礼制,忠儒之心。”

嗯,后面这个在现代叫社会心理和社会意识形态。

虞璁沉默了许久,总觉得自己被他们点拨出了一个很了不得的想法。

“那不如,把汉人往东北引。”沉默许久的李承勋开口道。

这个老臣平日清廉正气,但为人沉默寡言,算并不出彩的存在。

杨慎回头看了眼这个老头,琢磨了下,问道:“李尚书是怎么想的?”

“如果把汉人往女真三部引,可以推动通婚繁衍,还有助于在军事方面稳定此地。”李承勋其实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只顺着想法往下说:“目前只有卫所制度,有驻军呆在女真,但成不了大气候。”

虞璁发了许久的呆,忽然猛地一拍巴掌,起身道:“朕想出来了!”

他直接提起旁边略有些焦干的毛笔,在女真三部顺着海岸线画了个圈!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

“以支援建设的名义,建一个经济特区!”虞璁握紧毛笔,只觉得心跳和肾上腺素都往上飙:“此地与朝鲜接壤,既能放牧牛羊,又有冲积平原可以种田农耕,还有马市往来,简直是绝佳之地!”

经济特区?

徐阶在他们之中品级算低,此刻终于开口道:“陛下,朝鲜女真向来不合,因为贸易之事纷争已久!”

“好事情!”虞璁大笑道:“秩序混乱之时,正是重建立新之际!”

既然你们都有贸易需求,既然你们都渴望财富,那朕就亲手把这些都送给你们。

无论海关往来,还是港口对接,全部都予以开放。

不仅如此,他还要送工匠,送商人,送多少的农民和移民过来。

他要将这三个女真部族,都统统纳入囊中!

“陛下是想划定建州女真的这片区域,给予额外的政策优待?”杨一清恍然大悟道:“那汉人涌入,女真族未必肯啊。”

“所以更需要巧立名目,并且给予奖励,推动两族合作!”虞璁格外认真的开口道:“比如通婚生育应予以奖励,还应该以支援的名义给他们造学社道路,推动联系和往来。”

一切都打着支援辅助的名义,谁又会拒绝送上门的好处呢。

皇帝玩的这一招,到底是利用了人性的贪婪。

女真三族内讧不断,但可以用经济当做糖衣包裹好政治的内核,让这些人都心甘情愿的吞下去。

“这样。关于女真那边的卫所制改良,交给李尚书,”虞璁见天色已晚,渐渐有些疲惫,吩咐道:“经济之策,交由你们经部的二位,至于如何鼓励通婚迁徙,就交给杨用修了。”

几人纷纷作揖领旨,一一告退。

虞璁一个人瘫在龙椅上,颇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这可是个大工程。

无论是划定经济特区的范围,还是和女真族首领、朝鲜那边打交道,在未来都不知会如何发展。

更麻烦的,是三个部族之间的纷争。

女真到底分了多少部,他其实并不清楚。

但是建州、海西、东海的内讧之乱,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这堆人太能生儿子,又继承制不清晰,隔三差五为了上位打破头。

单是一个建州,就为了他们被拆分成左右二卫,继续由他们来管理统治。

经济特区这个想法没有问题,但是和女真人协商还是有大问题。

这可类似于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区啊。

真正管理他们的,还是女真人。

那汉族人过去了,被欺负打压怎么办?

虞璁瘫在龙椅上想了许久,又趴在御案上憋了一会,心想用脑子不能摆平的话,就用钱来摆平吧。

反正朕现在有钱了,整个中原大地都在源源不断的给首都输血,一掷千金也完全无压力。

搞不好将来东北这边搞定了,吐鲁番那边也会开始呼唤支援呼唤爱了。

-3-

夏言在马上被颠的快吐出来。

其他几个文臣也如他一般,哪里还有工夫观赏什么孤烟流云白沙河,能把早上吃的东西憋肚子里都不错了。

昨天还在酒席上觥筹交错,今天却被寒风冻的耳朵都快掉下来了,还没法子伸手捂。

这算哪门子的事啊。

他们连着急行军了五日,才在目标地点的远处安营扎寨,还不肯燃起过大的篝火。

这一到了草原上,身不由己的感觉才真实的暴露出来。

你不能分辨远处盈盈的绿光,是鬼火还是狼的眼睛,也不能分辨出突然飞过来的,是惊鸟还是敌人的长矛。

夏言和那几个文官哪里碰见过这种事情,现在虽然是春季四月,可晚上草原的温度简直能让人冻的昏死过去,人都恨不得往火里钻了。

他们瑟瑟发抖的挤在一起,哪里还有心思腹诽皇上的不是,只盼着能多喝一口热汤续续命。

皇上一言不合就把他们扔到草原上来,这明摆着若是死了也不会怎么心疼。

直言谏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撞柱而死,那是能被记入史册的大事情。

可是在草原上就这么被冻死,还有谁会关心呢?

夏言这时候想起来自己折子里说的那些话,突然想给自己一巴掌。

什么不要关注军功,什么不要再给军队赠俸增荣,就算皇上给自己二品的官职和恩荣,自己都不想来这种鬼地方!

虽然尊卑有别,那些士兵也都是军籍出身。

可是都在一片星空下瑟瑟发抖的时候,他突然就能由衷的明白他们有多不容易了。

这大帐外寒风呼啸,帐子内也时不时冒进来一丝寒气,简直要多惨有多惨。

夏言哆哆嗦嗦的裹紧了毯子,听着外面巡逻往来的脚步声,心想皇上再来这么几轮,恐怕满朝的文官都得闭嘴,

反正自己这趟回去之后,打死都不说这些事的不对了。

他不怕再得罪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却害怕再被皇上扔过来一趟。

这来来回回的不死在路上,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陆炳坐在帐中烤火,看了眼身侧的这个年轻人。

唐……顺之?

当初皇帝问了问这个人的名字,从杨慎那里得知他是被破格选拔入兵部的,便吩咐他以军师的身份跟随陆炳,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参考。

对于虞璁,陆炳其实很放心。

别说可有可无,哪怕让唐顺之来施号发令,也没有什么问题。

只要这背后,都是虞璁的意思。

问题是……这个会元郎可入京不久,也并无什么亮眼之处啊。

陆炳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他一会,又继续闷头烤火。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发动夜袭。

优则抢掠马匹,劣则全身而退,反正只是一场演兵,带他们熟悉下每一个环节,真刀真枪的再干一场。

从去年年末到今年三月,执罡军已经在京畿一带把一圈的土匪山贼悉数清光,每个人对火器的认知运用都升了一个档次,还给兵工厂那边反馈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他抬起头来,正准备抿一口酒暖暖身子,旁边那个从开始到现在都一言不发的年轻人忽然开口道:“你觉得,在这种地方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

陆炳愣了下,心想初来乍到就你我相称,也颇没规矩了些。

他沉默了一刻,还是回应道:“兵法。”

“不,”唐顺之抬起眸子,看起来依旧是个清瘦的书生。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仿佛早已谙熟一切:“是风。”

风?

陆炳愣了下,听着他自顾自的往下说。

“夜里原本就难以视物,若是逆着风抵御攻击,恐怕连睁眼都难。”

风之声,风之烈,风之寒,不单是会扰乱对方的动作和判断,还能让他们的箭矢都无从用处,只能靠近战肉搏来抵御攻击。

陆炳坐了下来,给他也倒了杯热酒。

“继续说。”

“陛下令我突然随军北上,我猜是那徒儿面圣之后,有意举荐。”他低笑一声,接了酒抿了一口道:“将军若是信我,不如在得手之后,往西行百里,抛洒一些牛羊残肢、内衬衣袍之类的扔到地上。”

“为什么?”

“因为百里之外,便盘踞着另一个部落。”唐顺之抿着酒,笑的风淡云轻:“将军如果把这些东西扔了,被袭击的部族便会以为他们佯装成汉人打扮,来抢掠自己的羔羊良马,自然又是一番争斗。”

这些事情哪怕悉数上报给大汗,也不会引起重视,让他发觉大明朝的军队已开始蓄力迸发,而只觉得是部族之间再寻常不过的打闹内讧,顶多和稀泥安慰两句。

如此一来,不仅能掩饰作为,还能给这个地方埋下不安分的种子,让朝廷多一分的安心。

他的想法环环相扣,简直无懈可击。

“你怎么觉得,便一定会打胜仗?”陆炳看着他,不动声色道:“若是反被将了一军,你也将埋骨于此。”

唐顺之一扫凤眸,一字一句道:“但,东风已至。”

夏言在睡梦中直接被拎了起来,和那九个文官一齐被绑了手腕串成蜈蚣,在寒风呼啸中被带出了营帐。

其他几个人早就偃旗息鼓,一脸的慷慨赴死,哪怕身上穿裹的再厚,也挡不住这样的呼啸长风。

“你们几个不乱走,就跟在军队后面。”负责看管他们的卢千卫吼道:“跑掉了老子可不管你们!”

还没等他说完,五千余人的大部队忽然就开始移动起来。

前面的四千个骑兵开始顺着风往前奔驰,后面的矛兵弓兵火/枪兵全都跟长了飞毛腿似的,开始用惊人的速度往前行进!

夏言跑的跌跌撞撞,生怕被遗忘在这草原里,一瞅旁边的那九个人,也都顾不上腿酸腰疼,争先恐后的往前跑。

那个看似要扔下他们不管的千户一直跟在不远处,时刻小心的观望着情况。

陆炳坐在马上,一看见前面那个探子找到的部族位置,心里立马有数,直接号令道:“冲——”

他们当中的人大部分拿着蒙古骑兵惯用的弯刀长矛,据说都是从前收缴上来的上等货色。

这个主意,还是虞璁想起来的。

唐顺之的补充让这个点子变得更加诡谲,宛如一步歪旗。

浩浩荡荡的人马直接冲破围栏和哨兵猎狗的阻拦,在惊慌之中提刀便杀!

营帐中陆续传来了女人男人的惊呼声,羊群那里早就血流成河,却没有任何的叫声。

虞璁之前吩咐的很清楚,如果是胜势,就一律杀光,不要留任何后手。

要知道,这些鞑靼在中原抢掠奸/淫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心软过。

顺风推动着他们的马匹和步兵,整个执罡军杀入这个小部落的速度都犹如风驰电掣,根本不让那些还在匆匆寻找照明和衣袍的人有任何反应。

他们许多人早就过惯了抢掠汉人的日子,哪里想到自己也会有被抢被杀的一天,这时候但凡是看清执罡军面容的人,都已无声的倒在了弯刀之下。

这些弯刀长矛,曾经扎死过多少个无辜的汉人妇婴,毁灭过多少个有序繁荣的城镇!

往日之辱,定都将血债血偿!

由于军队早就在山贼和土匪的对抗收割中积累了经验,此刻六千余人分作三股,几乎如工人一般分工有序。

所有的牛羊都被宰杀装卸,等带去安全的地方再剥掉皮毛。

营帐前后的篝火被纷纷灭掉,他们都早已习惯了在黑夜中出没杀人,而黑暗正能进一步的加剧这些蒙古人的恐惧。

歇斯里地的痛骂和叫喊声都是异族的语言,陆炳如今杀的不是同僚也不是汉人,总算能放开手脚,一柄长刀犹如神兵般斩舞挥砍。

“小心!”

他回过头去,只见唐顺之手执双弯刀一个空中跳转,就把正扑向他背后的那个蛮子割喉杀掉。

“刀法不错。”

“下次比试一下?”

“嗯。”

两人背靠背的看了眼熟悉的态势,知道已成定局了。

“陆大人——”一个部下赶过来惊喜道:“他们的牛羊养了好多,箱子已经装不下了!”

陆大人看了眼双手执着长刃的唐顺之,冷声道:“你先派人,带些牛羊残肢、狗尸、砍坏的弯刀,都拿去扔到往正西的百里之外,等会回营帐等我们回来。”

唐顺之听到这句话,笑意加深。

陆炳到底是个聪明人,很多事都一点就通。

哪怕只过这一夜,都足够野狼来光顾一遍。

回头其他部族的人再来勘察情况,哪里分得清这些东西都是谁的手笔。

他们原以为是抢完就跑,谁想到这个部落如此的没有防备,竟然在睡梦中便被屠了个干干净净。

俞大猷一脚踹翻了试图抵抗的鞑子,牵着抢来的好马冲了过来:“师父——”

他见唐顺之旁边还站着个威严冷厉的男人,愣了下道:“见过陆统领!”

“去清点马匹,即刻班师回朝。”

夏言和其他几个人站在火光冲天的战场之外,有些难以置信的发抖。

战争,从来不是诗歌里那些恣意洒脱的东西。

他听见了女人的哭叫声,听见了马驹的哀鸣,从前幻想过的一切都不再真实,只有双腿还在不断的发抖。

他终究是太天真了。

三天之后,大汗猛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道:“什么?哈喇慎部被抢了?!”

“听说有人逃了出去,说是汉人来了!”

“放你娘的狗屁!他妈的哪里有汉人敢来抢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