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就要过年了,京城上下都洋溢着一种饱含期待感的喜气。

从前朱厚照还是皇帝的时候,不仅宫里被改造成了动物园,北京城里也到处都乱糟糟的。

哪怕百姓们想守着自己的那份小营生,安安分分的过些小日子,都大有可能生不由己的被卷进各种混乱中。

可现在,自打新皇登基之后,不仅那些强取豪夺的贵族被收拾的服服帖帖,连侵占的土地都悉数吐了回来,听着这四处风传的消息,新年之后城里还会多不少的好东西,方便百姓的出门交通,甚至还有鼓励商贸的意思。

平头百姓开始欢欣雀跃了,一众官宦还在屏息的看着动向。

皇帝锐意改革,对于他们而言未必是好事。

如果把油水刮尽,还尽把他们当做牲口使唤,这官不如不当。

小年里三道厚封一出,直接让所有人都变了颜色。

——皇上这是又想变天啊。

五年前杨廷和被赶下去,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张璁落得个青云之路,逆袭的超出了所有老派权臣的想象。

可今朝……

这第一道,是将年方二十五的徐阶,直接晋到正三品的位置上。

徐阶风评如何暂且不论,皇上这是明着要打张璁的脸啊。

张徐向来不对付,哪怕徐阶顺风顺水的坐上了祭酒的位置,张大人都想着法子挤兑再告阴状,可皇上现在明摆着不再旁观,还把徐大人品阶提了不少!

少许骑墙看风向的官员,当天就提溜着大包小包的礼去了略显寒酸的徐府。

——当然,扬言要给徐大人送宅子美妾的都有不少。

第二道,明着是赐了王大人高官厚禄,可但凡有些眼力见的人都能发现,同时回京的杨大人,跟不存在似的,连个响都没有。

同样是快马加鞭请回京城的神人,同样都曾是传说中的风云人物。

论家世论才学,这杨慎都高过王大人一头,不应该啊?

难道皇上还记着当年的仇?

至于这第三道……

陆炳之前的位置,那可是七品总旗。

如今说提就提,几阶官品四连跳,简直是坏了祖宗的规矩。

听到这里,还在抿酒的徐阶一呛,略有些醉意的问道:“这坏了祖宗的规矩,往后岂不是朝廷风议又是不少?”

“风议?”赵璜爽朗大笑道:“如今这宫城上下,哪个臣子还敢议论皇上哪句不是!”

“为何赵大人会这样想?”徐阶茫然的睁大眼睛,颇有点回不过神来:“言官向来得理不饶人,陆大人的官职直接四连跳,这骂他的卷牍得垒一墙高了吧?”

“谁敢!”赵璜猛地又灌了一脖子酒,直接把酒杯拍到桌子上,醉醺醺道:“徐子升啊徐子升,你是真不懂还是假糊涂啊!嘉靖二年嘉靖三年的一兜子事,当初闹成那样子,你一丁点都不知道?”

徐阶在冬夜里喝了不少酒,此刻胆子也上来了,径直打了个嗝儿,慢悠悠道:“徐……徐阶乃嘉靖二年探花及第,那时候还在翰林院里当编修呢。”

赵璜愣了下,懒洋洋的换了个姿势,盯着他道:“好你个徐子升,这才当官五年,就升到正三品了?今儿不该我请你喝酒,你请我一桌子还差不多!”

“自然的自然的,”徐阶挠了挠头,笑的颇为青涩:“嘉靖二年的时候,徐某才初入宫不久,怕是连国子监的人都没有认全——敢问赵兄,当年是发生了什么?”

赵璜吩咐小妾再端些解酒的汤食过来,慢条斯理道:“你以为陛下真是温润又宽厚的性子?”

五年前的他,简直如悍虎一般。

那时候的皇上只有十七岁,别说朝廷里的老臣服不服——就连端洗脚水的老太监都未必服他!

先皇膝下无子,只得让堂弟来继承大位。

这堂弟毕竟是堂弟,十五岁时坐着轿子到了紫禁城门口,杨廷和压根没准备让他从正门口进。

“从东安门?”徐阶接过婢女端来的解酒汤,忙不迭道了声谢,他听到这思忖道:“这按血统,妥也不妥。”

东安门,那可是给皇太子即位用的。

皇上要是当年咽了这口气,恐怕往后就得任由杨廷和拿捏了吧。

“可不是了嘛,”赵璜算了算时间,若有所思道:“嘉靖元年的时候,老弟你还在老家那温书呢吧,知道皇上当时怎么办么?”

“人家直接就不干了——如果不能从大明门进宫,这皇帝谁爱当谁当!”

徐阶这头正喝着解酒汤,差点笑喷了出来。

赵璜跟着嘿嘿一笑,摆手道:“这原来本是杨廷和择了人选,姿态摆足了等小皇帝进宫,结果皇上直接起了打道回府的心思,这不就倒转了吗!”

徐阶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也附和道:“倒成了一群人巴望着他做皇帝了。”

从被施舍者扭转成被祈求者,皇上少年时就好手腕啊。

“后来杨廷和被呛得直接告老还乡,他儿子杨慎就上来继续当官,”赵璜夹了两筷子肉,边吃边道:“可了不得!这杨慎在京中有个外号,叫‘无书不读’,单论才学考究,当今这位王大人真未必赢的了他。”

“那文臣应该颇为服气啊,”徐阶不解道:“前头有杨首辅的荫庇,后头自己也盛名无双,这杨大人应该是朝中最混得开的人吧。”

赵璜思索着过去的事情,又闷了两口酒,才慢慢道来。

嘉靖二年一共发生了两桩事。

第一桩是请皇上入宫,进哪个门那纠结了一通。

第二桩是定夺皇上能不能尊自家亲生父母为太上皇和太后。

文臣们执意让皇上认朱厚照的父母为亲爹亲妈,就这看似荒诞的事情愣是扯了一年多。

一年里,张璁桂萼因礼议文章被召入京,混的风生水起。

一年里,杨廷和终于被斗的心力交瘁,直接辞官回乡。

说到底,皇上只是借着礼议之名,强行完成了一场权力的交接而已。

“杨廷和一走,这杨慎接手了没闹腾完的事情,联合七十余位大臣联名上书。”赵璜摇着手指道:“上书了还不够,他纠集了两百多个大臣,全都跪左顺门那静坐,完事了还捶门大哭,闹到了当天的正午呢。”

徐阶怔了一刻,讷讷道:“这两百多个若是连坐……怕也有些难度啊。”

皇上那时候才十七,手头没几个稳固的臣子可用,若是把大半个朝廷的高官都折腾了……

“皇上就做了一件事。”赵璜坐直了,神情里毫无醉意:“打。”

打到服气为止。

陆炳带着一众手下,直接当庭扒了裤子棍棒伺候。

一群人里面假哭的,估计后头都被揍到真哭了。

锦衣卫当时去了左顺门,一一的先把名字记下来,再对照着把人都关押入牢里,悉数廷杖。

——半个朝廷又如何,不顺服者都再揍一次!

最桀骜不驯的杨慎,直接被廷杖了三次,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定了,偏偏人家就是不咽气——还挺到如今皇上召他回来!

徐阶听完赵璜把前后讲完,沉默了好一阵子。

他缓缓地叹了口气,低低道:“这杨大人若是学不会低头,恐怕永无出头之日啊。”

文人风骨,有时候也只是华丽的累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