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最近有些头疼,柔娘病了,大夫说不严重,可药喝了一碗又一碗,就是不见好。

小翠说,“老爷,你不如让夫人重新出去唱戏吧,夫人想着能上台,说不定身子就好起来了。”

沈老爷犹豫了很久,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出去抛头露面。

可就像小翠说的,柔娘喜欢唱戏,他却总将柔娘拘束在这个小院子里,又不能日日陪她,确实有些对不起她。

“那……要不让她隔几天出去一趟?”

沈老爷觉得,这已经是自己很大的让步了。几天唱一场,自己还能抽出空在台下坐着,省的有些没眼色的打柔娘主意。

“嗯,就这么定了。”

可真等到柔娘重新站回戏台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沈老爷又有些不乐意了。

小翠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老爷,夫人说她最讨厌出尔反尔的人了。”

小翠还说:“老爷,夫人可是您的夫人,您可千万别让别人的赏金越过您去。”

沈老爷心想有道理,一拍桌子,打赏得也比谁都豪迈。反正是自己的女人,自己不宠难道还留给别人去抢风头?

一时间,沈老爷捧戏子的消息传得满城都是。

就连他上京做生意,也被人说成是想买珍贵玩意儿回来讨柔娘开心。

沈家是没有人敢当着主子面嚼舌根的,可耐不住沈慰在书院听同窗七嘴八舌的说了这些。

下学以后他一个人跑到梨园,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女人吸引了他父亲的注意,正好赶上台上唱着一出彩楼配。

他知道这戏,是《红鬃烈马》十三折戏中的一折。

西皮快板下,伴着一句“彩球打中薛平郎”,梁黛手中的绣球虚虚一抛,不偏不巧,正好落入了沈慰怀中。

“呀,今日柔娘可是想沈小公子当那薛平郎!”

众人顾不上听戏,哄笑一堂。

沈慰人小,却也听说过王宝钏与薛平贵的故事,面色涨红,气得把绣球往地上一扔。

“怎的,当我这薛平郎,还委屈了你不成。”

一折戏已经到了尾声,大家忙着敲锣打赏,台上那人却笑媚横生的走下台,眼里只看着沈慰一人。

沈慰微微一怔,隔着厚重的油彩,他认不得那脸,却记得那声音。

还有枇杷树上,比霞光还要艳丽的笑。

“沈小公子,您准备打赏多少呀。”

小厮凑过来,笑嘻嘻的道。

他倒没指望这沈家的小少爷能掏出多少银子,却不想沈慰竟真的老老实实摸遍全身,掏出几个铜板扔到了铜锣里。

还不够。

沈慰皱了皱眉,又扯下腰上挂着的一块小玉佩,“当—”的一声,掷入铜锣中。

小厮先是愣了一瞬,然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开始敲锣绕场扬声扩喊,“沈小公子有赏!玉佩一枚!”

沈慰这一举动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梨园都开始沸腾起来,紧跟着的都是大赏。

“赵公子有赏!十两银!”

“李公子有赏!二十五两!”

……

“那么大手笔,怎么,你也喜欢听戏?”梁黛将沈慰拉进后台,一边卸着脸上的妆容,一边问道。

沈慰板着张小脸:“才没有。”

半响,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好,生硬的补了一句,“但是我听了,就该给赏。”

梁黛扑哧笑了,不以为然,正好瞧见小厮打着帘进来,便将那玉佩拿起来,还给沈慰,“喏,那几个铜板我收了,这个你拿回去,小孩子家家的,学大人打什么赏。”

“我才不是小孩子。”沈慰皱着眉将玉佩推回去,语气也硬气了起来,“给你了就是你的,哪有收回的道理。”

哟,还挺有个性。

梁黛微微挑眉,手指从玉佩的边缘滑过。

这玉怕是新玉,戴的时日不久,握在掌心里还有些硌手,像极了此刻棱角分明的沈慰。

不过这样也好。

粱黛轻启朱唇,笑意溢出唇角:“那我就先替你收着,不过,你可要记得常常来听我唱戏。不然,我可要像那王宝钏……”

她咯咯地笑,一甩水袖,脚步轻旋,站了起来。

沈慰被水袖这么一晃,下意识的闭眼,再睁眼,面前已不见了人影。

他四处寻望,只远远听见柔娘的声音,正咿咿呀呀的唱戏,唱的仍是彩楼配里王宝钏对薛平贵唱的一句:“二月二日勿失信,莫做薄情无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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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传言,沈家父子两个,都着了一个戏子的迷。

一时间梨园里人满为患,日日爆满,人人都想去看一眼,那演王宝钏的柔娘是何等角色。

就连久居后宅的沈夫人,也听说了这些风言风语。

起先她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毕竟这些年来,对于沈老爷拈花惹草的毛病早就习惯。

想要取代她的女人多了去了,但没有一个成功的。

一是因着她有家世在背后撑腰。

二是因为她有沈慰。

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就是她坐稳正室之位最好的筹码。

但是沈夫人没有想到,如今竟连沈慰也牵扯了进去。

她婉言劝诫了几次,沈慰面上是应了,背地里却跟着了魔似的,下学了就往梨园里跑,冲的,就是那个叫柔娘的戏子。

沈夫人有些按捺不住了,她趁着沈老爷外出不在,沈慰白日进书院念书,让人约了那唱戏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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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子是贱籍,是下九流的身份。

沈夫人以为自己可能会看见一个有几分姿色,但是上不了台面的女子,却不想,眼前的人跟她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白衣素衫,未施粉黛。

却偏偏有张让人嫉妒得发狂的脸。

沈夫人忍了又忍,才没有乱了分寸,邀请粱黛坐下。

粱黛倒也不客气,施施然落座,扫了一眼满桌的菜肴,却是半口不沾。

“怎么不吃,可是菜色不合口味?” 沈夫人见她不肯动筷,心下有些发虚,难道这戏子发现了什么?

梁黛摇头:“我以唱戏为生,不能吃这些重油盐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倒是我疏忽了。”沈夫人心下松了口气,面上含笑,心底却嗤笑不已,不过一个戏子而已,吃顿饭还有这么多要求。

但她还是转头吩咐身边的下人,“去,再点几个清淡小菜过来。”

等面子做足了,沈夫人这才笑意盈盈的转向梁黛,拎起茶壶替她斟满,“来,先喝杯清茶润润嗓子。”

菜不吃,她亲自倒的水,这唱戏的总不得不喝吧。

“谢过夫人。”梁黛面色平静的接过,抿了一口。

“没什么好谢的,毕竟你这嗓子要是护不好,可就没人唱戏给我们家老沈听了。”见粱黛入了圈套,沈夫人的妒意终于有一丝展露了出来。

梁黛却像是没听懂一般,低头又抿了一口,再抬头便是笑靥如花:“真是巧了,我家夫君也姓沈。”

她这般无辜,反倒把沈夫人气得够呛,不知面前之人是真傻,还是装傻。

站在桌旁伺候的丫鬟为主子不平,扭头呸了一声:“什么你夫君,你不过一个下贱的戏子,怎么有脸称呼我们家老爷为夫君。”

“真是下作,当了那什么还要立牌坊。”

“啪—”

杯子重重砸在桌上。

粱黛的脸上收敛了笑意,冷冷的望向那个丫鬟,“你再说一次。”

“我说,你当了□□还要立……”

“啪——”

这一回杯子直接砸在了地上。

温热的茶水泼了一地,那丫鬟被砸在脚边的杯子吓得尖叫着后退。可那唱戏的竟然踩着碎片走了过来,伸手用食指勾起她的下巴,冷冷嗤笑:“我是戏子,那你是什么?你不过一个签了卖身契的下人,连戏子都不如。”

这声音万般婉转,却有些沙哑刺耳,一下子给了沈夫人底气。

“放肆!”她重重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梁黛斥道:“不过一个外室罢了,你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如今的沈夫人远远不及十八年后的城府,迫不及待的想要掀开底牌,看柔娘的笑话。

“你不就是仗着有个好嗓子吗?菜你不吃,行,我倒给你的茶好喝么?我倒想看看,没了这把好嗓子,你拿什么去唱那些淫词艳曲勾引男人!”

啧,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打算留呀。

梁黛笑。

不过她要的就是沈夫人这一句,等她挑明了,自己才可以哀怨凄厉的接上,“明知我以唱戏为生,还在菜和茶水里下药?沈夫人,你真是好狠的心哪!”

字字诛心,字字泣血。

倒也不是假装。

原本的故事轨迹,柔娘就是吃了这样一桌菜,然后成了一个废了嗓子的戏子。

从此只能任沈夫人揉搓。

可自己是梁黛呀,就算废了嗓子,又如何。

沈夫人得意非常,只是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太久,便听见“吱嘎”一声推门的声音。

“娘……你干了什么……”被小翠拿玉佩哄骗来的沈慰,声音发抖,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

他手里紧紧攥着他给柔娘的玉佩,直硌得掌心发疼。

而比沈夫人更快反应过来的,是梁黛。

她向后一退,跌坐在地上,扎了一手的碎片。

鲜血顿时淋漓满地。

小翠惊叫一声扑了上去,然而梁黛却一声不吭,只盯着沈慰,半响,才扯出一抹苦笑。

“是你呀。”

“可惜……我再也唱不了彩楼配给你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