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营地里传来一阵沉闷的号角声——
篝火如照,几个人身穿轻甲的士兵,不知道往那团火里倒了什么东西,“轰”地一下,火焰冲天而起,如一朵硕大的火花在这荒原盛大开放。
一时间火星四溅,犹如窜逃的堕星。
夜幕即将来临。
秦九赤/裸着上身,双臂遒劲有力,冲着那不知道是什么皮做的战鼓擂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时之间,鼓声震天而起。
鼓声中,秦九突然仰头长啸,合着这震天鼓声,雩舞当歌。
那歌声微微沙哑,却质朴无华,震颤着炙热的空气,穿透这一片荒凉的沙漠,深深砸在人的心里。
营地中的荒海人如同潮水般缓缓聚拢,他们围着这熊熊烈火,高举着手中的武器,身躯自在的舞动着。
此时此刻,他们跳着荒海之中最古老而神圣的雩舞,口中应和着鼓声,发出古朴而奇异的吟唱。
鼓声,雩舞,长啸,古朴的歌谣。
这声音汇聚到一块,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沉婉转,透过这歌声,通过着舞蹈,四周仿佛弥漫着某种奇特的氛围,让人的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秦九和谢渊就立在这篝火之前,谢渊连连后退,秦九步步紧逼。
突然之间,秦九的亲兵手中捧着一张雪白的苍狼皮,从人群中窜出来。
那狼头还睁着眼睛,眼神黯淡地龇牙咧嘴,栩栩如生,柔软的皮毛如毡子一般厚实,一见便是这荒漠中极好的头狼皮。
秦九转过身去将那狼皮接下来,面上带着志在必得的表情,将狼皮轻轻铺放在了谢渊面前。
周围喧哗声起,雩舞的意味昭然若揭。
——苍狼为证,荒漠为席,邀你同塌尽欢。
在荒海之上,弱肉强食有之,食色性也有之。
人之性,尤是也。
荒海人烟稀少,一直信奉的是那套原始而直接的方式,若是有人雩舞相求,便是互通情义,此后幕天席地,就地野合是再正常不过。
而这一片天地下,秦九击鼓,千人舞雩,无异于是一场最盛大的求欢礼。
亓眉站在不远处,神色里已经露出了几分惊慌。
无论如何,她还只是一个未曾行成人仪式的小姑娘,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她不能,也没有资格从中打断。
紧紧咬着下唇,亓眉扭头往帐中望去,冷冽的风呼呼刮起来,帐中空无一人——嬴沧已经不见了。
谢渊站在人群中央,直面着这原始而古老的仪式,脸色简直白得发青。
他不明白秦九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只能从这些人兴奋的表情中,隐隐察觉出不对来。
——不妙,大大的不妙。
秦九哈哈一笑,将他腰间的弯刀连鞘奉上,冲着谢渊伸出一只手来……
一阵急促而激烈的鼓声陡然间从另一个方位响起,篝火的火焰仿佛焚天一般熊熊燃烧。
人群散开,一个颀长的身影从这道缝隙中缓缓走进来。
嬴沧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那古朴歌谣的节点上,每走一步,他的神情就要更加冰冷一分。
见到嬴沧的身影出现,围观的旁人渐渐收了声音,那古朴原始的歌谣渐渐消失,直至一片寂静。
嬴沧渐渐走近,大拇指叩开刀鞘,只听得“唰”一声,刹那间闪出一练冰凉如月的刀光。
刀光寒冷,直指秦九。
嬴沧的语气依旧是那样冰冷:“你要他?”
秦九哈哈一笑,目光在嬴沧和谢渊的身上逡巡一圈,开口道:“我秦九今日雩舞求偶,还望主祀允而祝之。”
嬴沧地位尊贵,在荒海之中,谁若是能够得到他巫祝舞雩,则是无上荣光。秦九身份不凡,此刻请求嬴沧祝典也是常理。
“甚好。”嬴沧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面上依旧冷凝无情,厉色的眼眸在落日的余辉中熠熠生光。
只是这两个字扔出来后,嬴沧没有引刀巫祝,反而将刀剑利落地扔于一边,抬手开始解起自己上身的皮袍来。
宽阔精壮的上身,一只硕大的苍鹰图腾逐渐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只黑鹰蛰伏于嬴沧的背脊,羽翼似铁,眼芒如厉,利爪勾住纹理清晰的线条,仿佛就要从背上俯冲而出。
围在篝火边的人见到嬴沧精壮硬朗的身体,纷纷将手中用以击打节拍的武器扔在地上,有人已经跪伏在地,深深垂下的头颅,表示出极度的虔诚。
嬴沧面色平静,可说出的话却令人心惊:“我亦心悦他,久矣。”
四下一窒,篝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在这句话后显得格外清晰。
秦九眯了眯眼睛,突然仰天大笑起来:“主祀,这是要与我抢了?”
“依照古礼,劫掠为约。”
这句话落,人群中“轰”地一下,猛然间爆发出一阵喧哗的惊呼。
劫掠为约,是荒海之上最原始的婚约古礼。
也就是说,在这千万人眼前,若是有一人能将谢渊劫去,谢渊便能与那人劫掠为约,席地而欢。
天上的云彩仿佛都吸进了无尽无边的夜色,拂面而过的风夹杂着砂砾,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这里紧张的氛围。
“咚咚咚”的鼓声响起来。
秦九双眼微眯,嬴沧神情冷淡,就在这一刻,两条人影同时动了。
他们两人都没有选择兵器,而是用最原始的捏起拳便朝着对方挥了出去。秦九的目光暴戾,拧身避开嬴沧的一击,身体一翻,朝后退了一步。
他退了,嬴沧却稳步跟了上来,只见他身形零孤,两只脚微微分开,化拳为掌,极快地向秦九的颈项劈去……
秦九连连后退,如山般往后急急掠去,避开嬴沧这一掌。他大喝一声,朝着嬴沧的胸口锤去。
嬴沧腰腹一拧,双脚连连往前,闲庭信步般向秦九迎去。秦九面上露出喜色,捏掌为拳,拳风呼呼而至。
嬴沧微微垂着头,眼神穿过秦九的动作盯着不远处的谢渊。秦九的拳头距离嬴沧胸口上的伤口不足一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嬴沧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那笑容极微小,如同在寒冰缝隙中摇摇迎风的花骨朵。
突然,秦九的耳边出现一丝叹息,让他的动作微微凝滞了一瞬间。
然而就是在这一瞬间,嬴沧的重心往左脚倾斜了一点,右脚却紧紧地钉在地上,赤/裸的上身以一种极其古怪的方式扭转了方向。
嬴沧迎着秦九的拳头窜了上来,让秦九一拳砸在了他的肩头。嬴沧浑身一缩,借着秦九的力气,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虎扑过去。
他挟着全身之力在地上滚了一滚,随机双手展开,将缩在一旁即将要退到人群中的谢渊拎了出来。
“别动。”嬴沧双臂一伸,将谢渊紧紧的摁入怀中。
秦九瞪着眼睛,突然哑口无言。
他终于意识到,嬴沧即使伤重,也有惊人的实力,他无意和自己相较高下,所以宁可被击中也没有关系。
劫掠为约,抢到谢渊的人,方才为胜。
嬴沧微微喘息着,身上绯红色的伤口开始渗出血来,但他毫不在意,低着头俯视着单膝跪地的秦九,道:“你输了。”
哗然夹杂着鼓声忽然而起,谢渊极为艰难地抬起头来,惊措的眼神投向深远的天空——夕阳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丝微光。
嬴沧放开谢渊,吝啬得连一个胜利的眼神都没有投给秦九。他慢慢将之前掷在地上的弯刀捡起来,他举起右手,大拇指舔过冰凉的弯刀,鲜血从划开的伤口中沁出……
嬴沧再次走近谢渊,目光灼灼下,他伸手将大拇指印在谢渊的额头,鲜血从划开的伤口边缘沁出,鲜红的血迹划过谢渊的眉心,鼻尖……嘴唇。
血染透了谢渊的脸,让他的眉眼变得有些模糊,他想伸出手抹去流入眼角的血水,但是嬴沧却制止了他的动作。
嬴沧如寒潭冰凉的眼底带上了一丝温度,他仿佛极有兴致地将大拇指点上谢渊的嘴唇。
赤血如染,红唇明眸。
嬴沧微微弯腰,将额头紧紧抵在谢渊的额上,目若星辉:“照做。”
谢渊此刻的思维紊乱不堪,几乎不记得自己当下的处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反抗,可能是因为见到这原始的肉搏,也可能是由于嬴沧无可抵挡的目光……
他沉默地将手指点在刀刃上,那刀尖动了动,一股灼烧的感觉从他的指尖传来。
谢渊的手指有些颤抖,他伸出手去,将拇指点在嬴沧的额头,缓缓的划过眉心,鼻尖,再到嘴唇……
就在这一刻,嬴沧的抿了抿嘴唇,将谢渊莹白的拇指尖含入嘴中,嘴唇包住一段指节,湿润的舌从伤口扫过,轻轻吮去指尖的血滴,引起阵阵酥麻。
谢渊瞬间面白如雪,抬头望向嬴沧,接触到他的目光之后,惊恐地收回手,连连后退。
嬴沧凝视着谢渊,漆黑的双眼如湛湛寒星。
谢渊感到自己的脸颊在迅速的升温,浑身上下又充斥起那种被万蚁噬咬的痛楚。
——是跗骨。
跗骨的余韵,随着升高的体温,又蔓延了上来。
嬴沧冲着天空伸出一只手臂,仰头发出一声长啸,那啸声悠长古朴,似乎是秦九方才唱过的歌谣,又仿佛不是。
羽翼振翅拍打的声音从半空中响起,那只凌厉的黑鹰从空中疾驰而下,倏然伸出如钩双爪,稳稳地立在嬴沧的肩头。
那黑鹰的头颅四处转了一圈,锐利的目光落在谢渊的身上,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叫声。
嬴沧摸了摸那苍鹰黑亮的羽毛,朗声高吟:
“苍鹰为证,黄土为席,吾心昭昭如明月,明月弯弯照沟渠……”
旁的人听到嬴沧的声音,振臂高呼,仰天跺脚,神态疯魔不似常人。
谢渊的耳边回荡着这歌声,不知道他们为何欢呼。
夜幕将临,在那巨大的篝火前,一场极其盛大的典礼,才刚刚开始……
嬴沧看了谢渊一眼,这一眼却让谢渊的心坠入冰窖。
他往后倒退着,从来都没有体会过如此恐惧的时刻。
嬴沧往前走了两步,谢渊就往后挪两步。
他觉得此刻的嬴沧很危险,危险到他都忍不住想要逃离的地步。
嬴沧眯起眼睛,挺直的脊背犹如枪杆,慢慢的,以一种狩猎的姿态,一步步压迫性地靠近,直至和谢渊面对面,脸贴脸。
篝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哔啵声。
嬴沧低下头,头颅的影子在他的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他的面色冷硬,眼神放肆的钉在谢渊的身上,那神态就像是盯住猎物的苍鹰,容不得丝毫逃窜。
谢渊怔怔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嬴沧,忽然觉得嘴里有些发苦。看着嬴沧的手握住腰带,用一种极其缓慢放肆地速度逐渐扯开,他的心头就立刻涌上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心慌来。
他感觉即使是这么多天的相处,即使是他用了一些小手段证明自己的价值。但是那也是是他一厢情愿对嬴沧的看法。
这一刻,嬴沧的面目陌生,陌生到他完全不了解的地步。
谢渊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喧嚣声,孤独无助地躺在嬴沧的身下。他的双臂被嬴沧的一只手紧紧地扣在头顶,雪白的脖颈朝上,形成一段脆弱的弧度。
嬴沧凑在他的脸前,目光平静,仿佛毫无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内心的心跳如鼓。
嬴沧目光湛湛,凝视着谢渊的眼眸,在这个时候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谢渊想仰头大笑,却不敢大笑。
他感觉自己的牙齿在颤抖,上牙磕在下牙之上,发出令人心颤的碰撞声。
他感觉自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微弱:“谢……谢渊……”
“善,谢渊。”嬴沧重复了一声谢渊的名字。
蓦然之间,谢渊感觉天地间一片漆黑。
嬴沧伸手将一块黑布蒙在谢渊的眼上,干燥的嘴唇仿佛从谢渊的眼睑上拂过。
此时谢渊的耳边传来一句清澈低沉的呢喃:“我名,嬴沧。”
——我名,嬴沧。这句低声的呢喃深刻入骨。
随之而来的便是彻骨的疼痛,嬴沧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挺进谢渊的身体。
谢渊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将他生生撕裂开,让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指尖牙缝都淌着温热的黑血。
他谢渊两世蹉跎,感透生死,自诩智谋过人,计策出众。
若是世间事皆如此,即使来这荒海之中,不管是怎样惊险的境地,总是可以抵过去。
过去的剪影一点一点在谢渊的脑海中回荡着。
那时候的晴空如碧,蝉鸣声起。
他跪在宫殿门口,被千军所指,最终和王上决裂,自己孤意要来荒海。
和父亲的最后一别,谢良须发全白,面容凝重而疼惜。
“一入荒海便身不由己,慎之,慎之……”
王上摆酒送别,周文漓紧蹙眉头,但还是笑着倒来美酒。
“你若平安归来,孤当裂土封侯。”
……
想到这些,谢渊忍不住从眼角眯起中溢出笑意。
眼上的黑布在剧烈的挣扎之中散开,谢渊睁着眼,努力想要看清他身上的这个人。
最后一丝残阳也消失在了地平线,深沉的夜色如同崩塌的石流,瞬间倾盖如山,遮住这天地。
嬴沧宽阔的身躯盖在他的身上,背后的黑鹰跃跃欲飞,凌厉的爪钩仿佛要抓到谢渊的身体里去。
谢渊努力张开眼睛,看到嬴沧眼神湛亮如鹰,额上的汗珠沁出,缓缓地从他的额头滴落。
围绕着他的人群,欢呼雀跃,气氛热烈如盛典。
他颤抖的手捏住嬴沧的肩膀,每一次深入都会让他的面色更白一些,无尽的痛楚在他的身体中爆裂开来。
他别过眼去,仿佛听到迎风的旗帜猎猎作响,横纵营寨连绵相交……
他咬着牙,想发出一声愤怒的呐喊,最终只发出一声低低地呜咽……
嬴沧沙哑的声音喝到:“毯子。”
有人急冲冲拿来一块毛毯,盖在嬴沧和谢渊交叠的下半身。
嬴沧微微起身,半跪在地上,将毛毯轻轻盖在谢渊的身上。
谢渊涣散的眼眸显得很无神,嬴沧碰了碰他的嘴唇,有力地手臂搂过他的腰站起来。
谢渊深深地呼吸着,感到身体一片刺痛。
嬴沧横抱着他,环视一周,从他从容的表情上来看,根本看不出他对这样幕天席地的放肆有什么羞耻感。
谢渊双眼寂寂,面上再没有半分烟火气息。雪白的腿从毛毯中伸出来,白净的臂膀无力得攀附在嬴沧的肩上。
深邃沉寂的夜空黑云压顶,阴沉的黑幕犹如泼了墨一般。
都说黎明前的黑暗是深沉的,但夕阳过后的永夜,对于谢渊来说,没有一丝光亮。
(注1):1人之性,尤是也。摘自周礼正义序。
(注2):劫掠为婚,出自《易经•屯》。劫掠婚在易经中专门的风俗记载,我记不清是怎么才算是劫掠婚了,这里借用一个名词,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不要被我误导了,有兴趣旁友可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