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他总是清淡地笑,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会点头说声好。
世间的事总是公平的,风水也都是轮流转的,从前他说过的好,如今都是要由自己的嘴来说一遍的。
精卫此刻的整个背脊都已经僵硬疼痛得一动都不能再动,脸庞也被开水烫肿,狼狈得不能再狼狈。
“不用了。”风长硕沉默了良久,方才答道。
“嗯?”
“我不杀他们。”风长硕眸子垂下去,叫人看不见他到底是什么样的神色,纠紧了精卫的衣服的手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精卫紫涨的脸因为松了一口气,总算恢复了过来,只是依旧红肿着。
“多谢……”
“不必。”
精卫的话还没有说完,风长硕就打断了:“我自然是有条件的。”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愿意去做。”精卫低眉敛目地行礼。
“什么都愿意去做?”风长硕嘴角起了一丝邪魅的笑。
精卫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话。似乎这一次,风长硕的条件不仅仅局限于男女小情小爱。
“比如说……杀了你爹,你也愿意去做吗?”
精卫虽然之前心中有过类似的预料,没想到风长硕便这样直接快速地说了出来,一时间竟不吭声。
风长硕见状,忽然大声地笑起来,眸子里莫名地深情起来,手也摩挲起精卫略微混乱的头发:“放心,我不会让你处在这种两难的境地。我只是……想要遵守在监牢里的诺言,嫁给我罢了。”
嫁给他?
精卫猛地抬头,奇怪的打量着风长硕。
自己是他仇人的女儿,他真的要娶吗?
凭心而论,自己和他那段情缘,也不过是小儿女之间那一点点情分,哪里够他排除万难摒弃前嫌,连仇人都不顾了,一意孤行地娶自己?
“不过,我已经有了夫人,你嫁进来只能当个妾室,好还是不好?”风长硕挑眉。
“好。”精卫点点头。
原来如此。他只不过是想羞辱自己罢了,那是什么为了爱情摒除万难。自己堂堂天宫公主,被娶为逆贼的妾室,叫天下万民看看,羞辱神农氏羞辱天宫罢了。
只是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被羞辱便羞辱罢了。她如今只是风长硕手中一颗棋子,任由他拿捏,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经算不错,还要去救四儿和张尽,想要全身而退,几乎是天方夜谭。神农氏的整个颜面,如今就要在她的手里毁于一旦,虽然她万死难辞其咎,愧对整个神农氏,只是如今除了这样还能做什么?
突然想起佳儿,若是那个聒噪的小丫头在身边,又会怎样想自己这个决定呢?是哭着支持?还是会痛骂她,骂她不孝不义,无颜面对爹爹炎帝魁隗和整个神农氏族?
“姑娘真的要嫁给风将军吗?”一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忽然问道。
“你是谁?”
“奴婢是刚拨进来的丫鬟。”丫头答道。
精卫冷笑一声:“你厉害呀,骗了我三次了,这一次干脆当缩头乌龟,变成别的模样来坑我?”
丫头思忖一番,摇身一变,变回了莲子的模样。
“三次?”莲子微微一愣,又很快恢复过来。
“姑娘果真是慧眼,一下子便看出了我的真身。”
精卫嗤笑一声,自己这破脑袋瓜子,和这双不辨人的破眼睛,还有什么好值得称道的?要不然哪来今天这些糟心事。
“除了你的将军夫人,还有谁会在意我到底是不是要嫁给风长硕?”精卫慢条斯理的用湿毛巾擦了擦自己红肿的脸,“告诉你家夫人吧,我以后只不过是个妾室,她再看不惯我,我也只是个妾室,她若是想对付我,也劝她死了这条心,我没这个心思和她斗,也不会逃婚,更不要什么脸面。”
“既然姑娘铁了心要嫁给风将军,那奴婢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以后为人妾室,就要有为人妾室的姿态来,夫人娘娘若是要教训你,不能说半个不字。”
“我知道。”
“我虽不知你在神农氏是何身份,不过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就这样做了人家的妾,以后必定万般苦楚,还给家族蒙了羞,姑娘确定要这么做?”
精卫捋了捋头发:“莲子你当得一手好探子呀,一边打探我,一边又苦口婆心劝我不要嫁。”
“那姑娘听我的吗?”
精卫站起来,以一种神秘的妖娆的姿态,笑得妩媚:“你觉得呢?”
她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夫人以为她为什么要嫁给他?爱吗?别骗人了,从小来死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爱就已经死掉了,从前那个对子衿满心崇拜爱慕的懵懂少女也早就死掉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命不属于自己的神农氏的女儿,一个被用来羞辱神农氏族的工具。
在风府,逆贼风长硕的正经居所,全然不同于那个别院,这里富丽堂皇雕梁画栋。最最重要的是,别院里住着的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精卫,风府坐着的是正儿八经的风夫人。
“夫人,您先别为这件事恼。”莲子皱眉,“奴婢瞧着那个女仙对风将军并不上心,想来日后她就算进了风府,也不会做什么狐媚之事。只是奴婢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情,觉得有有蹊跷。”
“什么?”夫人怒眉又扬。
“那个女仙说,我骗了她三次。奴婢当时倒没注意,后来细想,上次哄她离开风将军是一次,这次变成小丫头又是第二次,哪来的第三次?后来我可以去问了问守门的婢女,奴婢瞧他们支支吾吾的不敢说什么,心中十分疑惑。”
“第三次?”风夫人皱眉,“你是觉得有谁借了咱们的名头,坑了她?”
“正是呢,奴婢瞧她如此蠢笨,也不可能说什么假话,便想着一定是有人假借了夫人的名头,于是对着那几个婢女好生吓唬了一番。”莲子继续道。
“是谁?”
“夫人做好心理准备。”莲子往后退了半步,仿佛在准备着一场山洪暴发,“是将军。风将军!”
夫人登时如闻雷劈,两眼圆睁,呆若木鸡,手抖不止,似垂垂老矣。
“夫人……”莲子见夫人这般模样,连忙叫她。
“他骗了她什么?”夫人的声音颤抖着出口。
“倒也不是骗,只是刻意在她面前提了两个小兵为了救她,被抓住,要处死的事情。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昨日下午才匆匆忙忙地跑去找风将军。”
“啪!”
一只极其精美的琉璃水壶狠狠地摔到了地上,顿时粉碎。
“都是理由!都是借口!”夫人气急了大喊。
昨晚上风长硕为了要娶那女子做妾的事情,还可以去自己房里了一趟,说什么只是妾室,只是为了羞辱那神农氏,叫自己不要放在心上。如今想来,竟然全是借口。哪怕那女子是神农氏的儿女,他也依旧喜欢她,甚至不惜刻意借了自己的名头,在那女子面前说那些事情,刻意引导那女子找他。
风长硕竟然这般喜欢她?
身为妻子,身为一个深爱他的女子,她第一时间敏感地知道,风长硕绝对还喜欢着那女子,娶她做妾,绝不仅仅是因为要羞辱她的意思。
可自己又要怎么办?
要是那女子回过神来,发觉风长硕是真的喜欢她,说不定他们两人之间从前的感情又会死灰复燃。
从前那般的感情……那时候风长硕为了许那女子的一个早日接束战争去凡间相守的承诺,什么都顾不上了,提早了攻打天宫,原先那些准备都没安排好,到最后才会惨败。
不行,自己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纵然那风长硕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上,自己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妾室上位?又置自己的面子于何地?
“莲子。”夫人下定了决心,“那两个倒霉鬼的小兵在哪?”
“夫人是想……”莲子压低了声音。
夫人看着门外空荡荡的廊道,眼里冒出一丝精光。
妾室嫁娶自然远远不像正室的那般风光,八抬的轿子,多少繁琐之礼,自然都是不必了。只是穿上了嫁衣,悄悄地往风府偏房里一坐,外面连酒席都不用摆,一切都静悄悄的。
小卫要嫁给子衿了。
这原本是个美好的不得了的故事,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跟自己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呢?
当初的小卫,无数遍地想象自己按照仙界神农氏的习俗,穿上金色的嫁衣,大大方方的在所有神仙面前,将自己的手交给他。可是现在却要忍气吞声,委委屈屈地坐在这个房里等他宠幸。
一切都不对了。
小卫和子衿的故事,所有的美好都被生生地撕裂开,为什么现在你厌我倦的样子,却还要被硬生生地捆绑在一起。
这些故事为什么要发展下去?一切只如初见该多好,他还是那个白脸的清秀书生,自己依旧是女扮男装的小兵,只需谈天说地,闭口不谈风月。
到最后,她新婚的第一天,始终没有等来风长硕。这是意料之中的,毕竟他们之间只剩下了利益的纠缠,强行要去拾起以前的故事,只会两败俱伤。可是没有预料到的是,风长硕没有回军营,留宿在府中,还破天荒地进了风夫人的房里。
精卫的偏房就在风夫人正房的隔壁,精卫夜里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隔壁房里传来的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女子的尖叫声,以及吱呀吱呀的床板声音,面无表情。
失望到透顶的时候,无论他做什么,自己的心里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子衿是子衿,风长硕就是风长硕。
子衿活在记忆里,而风长硕,陌生人罢了。
精卫侧过身,却突然有一滴眼泪,从左眼,流过鼻梁,流进另一只眼睛里,然后顺过眼角,一起流下来。
到最后,即便隔壁一夜闹腾,精卫却是沉沉地睡着了。
梦里,一会儿是狠狠地掐自己脖子的风长硕,一会儿又是小来血溅当场的样子,一会儿耳边似乎又有张尽和四儿在叫自己,一会儿,却是爹爹和佳儿的脸,到最后,又做了个春秋大梦。
醒过来的时候,精卫是笑着的。
一睡睡到日上三竿,竟是太过贪恋梦里场景。
真应了那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屋子虽然只是偏房,日照确是很足的,满屋的明晃晃的光。精卫喜欢这样的光,又加上做了个好梦,心头平添了几分高兴。
只是明晃晃的光里,似乎有一片阴影。
看着似乎是个男神仙。
“谁?”精卫下意识地捂紧了被子。
日光里的背影转过脸。
轮廓有些熟悉。
精卫揉了揉眼睛,方才看清眼前的,正是风长硕。
“你睡得很安心?”风长硕的眼睛却没有看她。
“是的。”精卫宛如泥塑的一般,不带一丝感情且后知后觉般回答。
风长硕走近两步,弯下腰。
精卫看见他穿着黑白搭着的衣冠,依旧是一张怎么晒都不会变黑的清秀白脸,却在阳光淡金色的光下,似乎镀了一层一般,竟然显得诱惑。
昨晚的那阵阵粗喘,和吱呀吱呀的床板声似乎又在耳边了。
顿时一阵恶心。
“你昨晚睡得很安心?”
加了昨晚两个字,还刻意加重了语气,仿佛是在不满意精卫平静得回答。
他这样安排,必定是想让自己不安心吧?毕竟他娶自己,不就是为了折辱自己吗?
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说什么?是顺他的意,表现得可怜悲伤,还是对着干?
等等,忍着。
四儿和张尽还在他手上。
讨好他,是上策。
“确实睡得很安心,因为做了一场好梦。”精卫点点头,带着笑意。
风长硕沉默着打量精卫。
“我梦见从前在监牢时那些愿望都成了真。我如今真的做了你的新娘子,我梦里也梦见嫁给你了,还梦见我们去了凡间,生了几个孩子,一辈子平凡甜蜜,幸福美满,就像我们从前越好的那样。”精卫越说,笑容越灿烂,一脸向往得旁若无人。
床前的风长硕脸色越来越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