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是他吗?
等马蹄声近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又在白日做梦了。
可她还是颤颤巍巍地上前问:
“大哥,你可知道原先驻守在这里的那位将军,现在在哪儿?”
马上的人说:
“你就是那个痴痴等情郎的那个女子吧?我听说过你。可是我不知道那个将军如今在哪里。”
女子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神情,可能,她已经,习惯了吧。
没有他的半点消息,她却还能等下去。真是奇怪。
女子问自己,为了什么,可以等这么久,无论刮风下雨?
她心里没有答案。
可能只是为了他临走时分,那句“一定会娶你”。
再后来,小弟也娶亲了。
女子很感激自己的爹娘,从来,没有强行要她嫁给谁。
小弟娶亲那天,她也很开心。看着脸红红的新娘子娇羞着,被小弟抱入怀里怀里的时候,忽然有点恍惚。
那个年轻将军,有抱过她吗?
忘了。
太久了,久到,自己都忘了时间。
再后来,大概是第八个年头吧,爹生了重病,弥留之际,握住小弟的手,说:
“七娘的婚事,耽搁了。你一定要好好劝劝她,既然等不到,就别等了,让她得个好归宿。”
第九个年头的时候,娘因为伤心过度,也要走了。
女子哭在床头,哭诉自己不孝。
娘瘦削的手指用尽力气,给她拨开头发:“七娘,别等了,好不好?”
女子不说话,只是哭。
娘终于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女子望着荒草,抚摸着老柳树,想起初见的时候,年轻的将军笑着把花环戴到她的头上,温温和和地笑。
这样的笑容,和那句娶你,让她生死枯等,等得自己也像这棵老柳树一般,沉默寡言,岁月静默。
将军啊,你何时回来?你再不回来,我就是个老姑娘了。
忽然生气起来。
为什么还不回来?你是不是笃定我会一直等你?你是不是抓紧了我的软肋,是不是觉得让我等一等无所谓?
我偏不。
于是,在第十年的时候,似乎为了纪念这个十年,也似乎是在赌气,女子绞下自己的头发。
乌油油的青丝散落一地的时候,她终于哭了起来。
仿佛是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跟自己少女时代,因为那个年轻的将军而生出的婉转情思,告别。
将军,等你回来的时候,看见我落发为尼,会是什么样的想法?
将军,绿溯,三清,爹娘,你们一个个,为什么都走了?为什么我会变成孤家寡人?
将军,将军,将军……
女子不断地呢喃。
将军你知不知道,你辗转一生,我生死苦等。梦里轮回,泪水已冷。你一句娶我,却是让我空等一生。
女子成了尼姑,也是最俏丽的尼姑。可是除了待在庵里,女子去的最多的,还是老柳树下,青石板上。
仿佛在这里等待,已经是根深蒂固的一种习惯了。
即便现在女子的心里,只剩下了佛祖,很少,很少,会想起他,那个曾经说要娶她的年轻将军。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村,越来越寂寥了。不知道为什么,村里的人死了一茬又一茬,人丁越来越少,人气越来越淡薄。
有一天,女子坐在石板上,打坐。
忽然觉得凄凄冷冷。
怎么能不冷呢。正值冬天,雪下得很大。厚重的棉袍,大大的雨伞,也顶不住暴雪带来的严寒。
她已经习惯了。
十七年了,已经第十七年了。
听说,绿溯过得很好。听说,三清因为难产,死了。而小弟和弟媳一直和和睦睦,相敬如宾。
只有她,孤家寡人。
忽然眼睛被什么东西晃了晃。女子的眼睛虽然已经有一点模模糊糊,却也看清了这个东西。
一面铜镜。
铜镜也算是金贵的东西了,谁家小儿女不经意间丢在了这里?
女子弯下腰,捡起铜镜。铜镜打磨得很亮,她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昔日明亮的眼睛,如今变得浑浊不堪。昔日他曾经称赞过的,莹如白玉的肌肤,现在已经爬上了细细的纹路,不复当年朝气蓬勃的模样。
女子恍惚,站起来,再看一遍荒草杂生的小道。
可是满目荒草,早已分不清小道在哪里了。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丑了,我就自己了断了自己。
那个曾经既骄傲,又酸涩的想法,缠上了心头。
于是,老柳树上,挂上了三尺白绫。
她这一生,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轻松了。
对了,他最后一句是什么来着?
是“七娘”。
她温柔地笑,低低地唤了一声:
“将军。”
她死了。
祁珩的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眼眶微红。
祁珩揉揉我的头:“所以说,我们能厮守,是一件很幸福,很值得珍惜的事情。”
我吸了吸鼻子:“后来呢?那个将军到底去哪里了?
祁珩的目光一下子飘得很远。
忽然他开口道:“对于将军而言,这是另外一个故事。”
那个年轻的将军,在女子等待的这十七年里,一直都是年轻的模样。
因为将军不是人类,是个神仙。
那场家国天下的战役,也不是凡间的战役,是天上的,女娲氏和伏羲氏的战役。
将军奉了大耀的命,去上了战场。也因此,七娘打听了那么多回,却没有遇到一个人知道将军的消息。
除了那个将军派去的,让七娘“再等等”的那个小厮。
将军是喜欢那个凡间女子的。
纵然仙界的女子有很多,个个衣着华丽,容颜秀美。可是将军一眼就喜欢上了那个凡间朝气蓬勃的女子。
才刚刚喜欢上一个女子呢,才用了多久的凡人身份啊,他就被大耀召去上战场了。
天上一天,凡间一年。
将军自恃自己灵力深厚,觉得不会超过三日,就能拿下女娲氏族这场突袭了。
三日,凡间三年。
那个女子等一等吧,几年而已。等到打完这场仗,等到他胜利,他就以凡人的身份去陪她这一生。
将军想,她应该没见过灵力,没见过法术这种东西吧。等他们真正在一起了,他就日日去用这些逗她欢心,弥补这两三年他的缺席。
有她在,这场凡间生活的体验,应该会像诗一样唯美动听。
他走的时候,骄傲地说,等他打了胜仗回来,便能娶她。
这样张狂,这样不可一世。
尽管这种不可一世的狂妄,在她的泪眼里有过一瞬间的迟疑:
万一,这是场旷世长久的战役呢?万一,他打不过了呢?
万一,万一,万一,他死在这场战役里了呢?
不会的。怎么可能。
他是谁,一个活了这么多年的老神仙,面对女娲氏族这个没多少人口的氏族,怕什么?
以他的能力,怕是一天就可以掀翻了女娲氏。
七娘执着着不肯放手,仿佛一放手,他就会消失了一样。
他看着,有些心疼,忽然有一种把她接到天上的冲动。
不行的。她自有凡人的命数。
将军喜欢七娘,可是喜欢得理智,喜欢得克制。
放心吧七娘,不会太久的,他马上就会回来,回来和你厮守凡间的一生。
将军望着夕阳。
伏羲氏正在用兵之际,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他的家族,不能让大耀失望,不能让女娲氏族嘲笑他们伏羲氏无人了。
小小女娲氏族,休要猖狂。
哪有那么多的犹疑,不能像个女人一样畏手畏脚。儿女情长,向来是太平盛世里才有权利提及的。
等他解决了一切,他就回来找她。
于是将军骑着他健硕的战马,绝决地,不回头地,踩着小道,以一种英雄的姿态,在她心碎的目光里远去。
他走的时候,道很宽,虽是夏天,草却被是因为刚被割过,不长,只到脚脖子。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很慌。走到小道尽头,转眼,便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火红的、妖冶的曼珠沙华。
将军有些迟疑。
凡间最近很流行佛经。
佛经云: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将军迟疑,他和七娘,也会这样吗?也会有了情,却缺失了因果。冥冥之中,缘分浅薄,生死难见。
不会的。将军很快换了一个想法。
什么开一千年,落一千年。他早发现了,这曼珠沙华每年夏天,尤其是夏末,都开花,开得灿烂妖娆。
只是光秃秃的一根杆子上顶着一朵红艳艳的硕大的花,让人觉得美丽又诡异。
将军很快又想起曼珠沙华的另一个称呼:死人花。
将军摇摇头,想把自己那些莫须有的揣测都从自己的脑袋里甩掉。
将军还是忍不住去给七娘算了一卦,算算七娘的命数。
可是算不到。大概是因为将军在凡间做的事情,搅乱了七娘作为凡人的气运吧,所以七娘的未来,他算不出。
算不出,不知道,这让将军感到迷茫,以及一点害怕。
将军朝着妖冶的曼珠沙华,狠狠地说:
“晦气!”
赶路吧,赶紧赶路,快快地把仗打完,早早地回到她的身边。
将军上了战场,忽然发觉,原来自己真的很狂妄自大。
女娲氏虽然族人很少,可是女娲氏的秘法,蛊术,却是精妙得让他刮目相看。
怪不得,小小的女娲氏敢于和伏羲氏正统公开叫板了。
不过,那又怎样,女娲氏的秘法蛊术再厉害,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也是鸡肋一般的东西。
将军虽然自大了一点,但是一点都不傻。
他精通正统法术,他对于地图背得滚瓜烂熟。排兵布阵,兵家计谋,每一样,都烂熟于心。
女娲氏的蛊术开始出现颓势,是在他离开七娘的第二日。
将军很高兴,这样下去,第三日,他就能班师回朝,去见他心爱的那个凡间的女子了。
他的第三日,就是七娘的第三年呢。
他想,他也该给七娘一个消息了。
万一,她嫁给了别人,怎么办?
想起她灿烂的笑容,鲜鲜嫩嫩的模样,还有落泪时芙蓉花一般的姿态,心里便涌起万千柔情。
将军让自己最信赖的小厮去凡间,告诉七娘一声。
再等等。
再等一年,他就回来了。他会带着无上的荣耀,英雄的气概,让她成为全天下人都羡慕的女人。
快一点,快一点,让这场战争结束吧。
为了这场仗更快一点得结束,将军决定亲自上阵。
送口信的小厮告诉他,七娘还在凡间等他。
七娘,七娘,七娘……
来不及多思索了。他在天上有一刻的迟疑,她便在凡间多受几个月的相思之苦。
将军,出发了。
战鼓如雷鸣,血浴如罗刹。将军逐渐逐渐困乏,脱力。
不对,以他的实力,没那么快就没灵力了。
怎么回事?
将军当然不知道,他把自己最信赖的小厮派去送信的那短短时间里,他自己也失去了最信赖的人的屏障。
用心险恶的女娲氏族人,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诱骗了将军贴身的所有小厮。
除了那个被派去送信的那个。
将军就这样,跌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他被下了蛊,一个让他在稍稍多用了一些灵力后,剩余全部灵力就短暂消失,让身体困乏的蛊。
将军那样意志力强健、灵力法术都高深莫测的神仙,只能下这样温和又不易被察觉的蛊。
预谋了几天,一直假装处于劣势的女娲氏,终于露出他们的狐狸尾巴了。
一场女娲氏的反扑,势在必得。
将军被砍了数十刀,尽管没有了灵力,起码他还有一点蛮力。只要有那么一丁半点的蛮力,他就要站着。
他要撑到最后,就算不为了疆土,也要为了自己所爱的人。
他要活下去。
直到最后,头昏眼花了的时候,脑海里全是她。
将军倒在尸体堆里的时候,想起自己清晨的时候让小厮给她传话,让她再等等。
他突然后悔,为什么要让她等自己。
为什么他要给她那样一个娶她的承诺,一个自己无法兑现的承诺。
不对,当初她泪水盈眶地、固执地拉住他的时候,他就不应该走,不应该为了什么狗屁的家国天下,把她丢开。
一个头戴着花环,脸上是灿烂笑意的女子,仿佛在他面前,向他招手。
将军的嘴微微动着,用最后的力气,说一句话。
女娲氏族的将领皱起眉头:“他在说什么?”
将军那叛主的小厮仔仔细细地听着,然后跪到女娲氏族将领面前,谄媚地说——
他在说,七娘,不要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