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老伯趁馆长巡查向馆长推荐:“这是新来的志愿工作者,叫伊绍贤。”馆长肃然一问:“你也姓伊?”我不敢多话,便爽快回了个“是”。“我叫伊永年,是这儿的馆长。你常来吗?”

“算吧,我总是坐在雾月的窗边,这里有些吵。”

“那没法子,你就多管管吧,对了,政府的招聘讯息你看了吗?”

“看了,我还报考了。”

“那就好,我们这儿缺人缺得慌,你要考上了,做的事更多了。”伊馆长说完便走。

“老伯,你怎么称呼,做多久了?”

“我退休就在这儿做了,才二年多,姓潘,名鼎新,人都叫我潘叔。”他忙问了招呼,“潘叔。”

介绍了大体情形,潘叔引我到楼下办公室,逐一介绍,“这是许清,都叫她清姐”“这是胡晓琴,你叫她阿琴吧”“这是程娴贞”“这是何叔衡”“那是郭子成”“那是梁少玲”……“还有两名同事今天休息。”

我往侧旁的表格,他还没见到周兰、霍美玲两人。潘叔让他向上三楼收拾书籍。

三层楼梯道,设在杂志室的附近,是一条狭窄的折叠式楼梯,行人上落多有不便,而且楼梯所镶嵌的玻璃除了美观,真说不出实用,非但隔不了音,还像个小喇叭,就算一楼有些高音,三楼也是一清二楚,平日内因此增添不少热闹,图书馆像极了菜市场,至于隔火更不用说,多敲几下也会有要掉出来的感觉,我忍不住要问:“谁设计的楼梯?”

“我也不知。”潘叔继续说,“伊馆说是香港的一个设计师,还得了国际奖。”

我想,“走都走不好,还敢是国际水平?”

“这是甚么?”他指着距楼梯不过50厘米的大箱子,在一到三楼皆明见,都接天花板到地面,用木板围蔽,活像个巨型微波炉,潘叔“哦”了一下,“电梯”。

“才三层就安电梯?”

“伊馆说是方便运书,免得一次性拿几十本走上来太累。”潘叔补充说,“有电梯,我也懒得走。”

“施工怎样?”

“这些工人很懒的,下午才来。”

“不怕吵?”

“幸好他们来了,楼梯道就没太吵。”潘叔似很满意。人管不住嘴,图书馆也免不了俗。

楼梯上来,往右就是阳台,栽了几盘鸡蛋花树,两个环形大花基,环圈是座位,圆心是普通的花草,推门即出,我走走看,马路对面的市民广场他无心欣赏,望一下,正是个花基,昨日那夜,人就站在这处,但他今在何处?抑或,他根本是非人类的生物?

“你出来干嘛?“潘伯忙问。

“平时有人出来这儿吧?”

“最近风大,也没人出来。”潘叔说话总是没表情的,“晚上风大,最好别出来。”

楼梯左侧是坐班的柜台,往后能看到阳台,不过有十米远,夜里阳台又没灯,我一整日坐在前台帮读者借书、还书,不时往后久望,始终没见有人影,眼花了吗?

十年前眼花了昨日又眼花了,梦里还眼花了,真是纯属巧合?“别想太多”我自言自语道。

不由自主地向右一看,那巨型木箱正在吵翻天的施工中,我突然昨天刚问过潘叔那是什么,可今天怎么又问了?而且,潘叔也没记得?

巨箱的声音突然停止了,我没留意,一会儿灯也灭了,楼上的人开始议论纷纷,不知怎回事。“娴贞姐”,我赶忙询问一楼的程娴贞,“一楼也停电了吗?”

“没有”,对讲机那头传来,“你让读者先别动,装修工人正上楼去察看。”

“轰”,巨箱后却传出大响,我赶忙往去查看,这是施工队设的一道木门,平时有钥匙方可打开,当然钥匙是在施工队手上,而今,径自打开。

我顾没上惊恐,就拿着照明灯进去,四下一片空旷,竟有一个人站在左侧,表情僵滞,衣衫带泥,此时被吓住了,向右退了三步,却没有恐慌,仍是拿照明灯照了照,“是你?”木门很快被关了。

我继续相信这不再是场合了,“你要我救你吗?“这人点了点头。又问:“你,说句话,好吗?”

这人,正是昨日那夜的黑影,他开了口,泥沙有如细细水流,从嘴里倾泻而下,而且久久不止,好似有流不尽的沙子,有如瀑布。

“绍贤”,箱外传来潘叔的叫唤声,箱里仅余的两盏灯突然复明现光,他向上一望,又低下来,那“人”又没了踪影。我立刻去推木门,竟又锁住了,便又敲了几下,“潘叔,我在电梯里面。”

施工的工人掏出钥匙,解锁释人,“门锁上了,你怎进去的?”

“我说们自己开了,自己锁了,你信吗?”施工工人无言以对。潘叔没再多问,“不如,你下一楼吧?”

我到了一楼服务台,程娴贞看我的眼神有些诧异,“刚才,你进里面,看到了什么?”娴贞姐的问,也没让我缓过神来。

娴贞姐指了指右边的监控视频,又按了回放:只见巨箱木门上的锁松动,竟悬空自己打开,木门被里面的风吹开,不一阵子,我随手拿起照明灯照看,便走入电梯内,木门又自己关闭,锁又自己悬空上升,自己往下扣住。这视频中,仅我一人。

见娴贞姐这般失措,我只是吐出一句,“门的确是自己开自己关的。”她再问,“没看到其它东西?“

“没有”。我实在不知如何向娴贞姐解释。娴贞姐又调了视频:现场监控中,潘叔安坐在服务楼台,灯火通明。“潘叔”,娴贞姐用对讲机传呼,“现在怎样?”

“放心,一切恢复正常。”似乎没这回事。

市民广场下,灯光散射,我踩着滑轮,环着一圈再一圈的旋转,突兀的人影越来越少,不论是流水池、中心圈还是树荫下,竟连鸟飞狗跑的情景也见不到,而灯却越来越暗,一盏一盏随我经过的脚步渐渐熄灭,直到我到了图书馆阳台对着的花基处,连同国道上的路灯一起暗淡。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除了星空无可览观。而阳台一处有着自天上撒下的一道光,直透过一个人,表情僵滞,嘴里流出有如小瀑布的细沙.........

梦魇从不会停止对人的困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最直观的反映。我掀开被盖,点亮房灯,厕所灯和楼梯道里的灯,似乎只有满屋通亮才会感到安全,拉上窗帘,又把镜子用布盖了起来,然后从药箱里拿了镇静片、安眠片,合着开水细吞慢咽,还有就是手机关机,这是我所能做的所有事了。

树欲静而风不停,这是我与他最“贴切”的正面接触了,没想到竟是在这样一般的场合。可是,他为何是在“箱子”里见我,莫非和电梯有关?想想又觉得不对,一般箱子里只有装修的师傅才会进去,莫非他是个装修工?我不敢再想下去,费心费神得要命。

“儿啊,快起来,要迟到了。”我朦朦的睁开眼皮,阳光像利剑般直射进来,母亲唠叨着:“睡觉还点这么多灯干嘛,你嫌钱多吗?”我懒松得伸了个腰,似忘了昨夜发生的事,看着熟悉的房间,沉思了五六秒,便更衣洗漱。

仍是回到图书馆,跟各位打了招呼,准备开门。“绍贤、绍贤.....”培哥跑了过来,“昨晚是潘叔在三楼值班吧?”

“是的,怎了?”

“10:00多的时候,电梯旁突然窜出个人影,还开了阳台的门,可我叫阿均上去看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人,我们猜他是从消防通道走出去的,你让潘叔以后清场时查清楚,别漏了人。”

“昨晚十点?”有些蹊跷,“阳台的门没关吗?”

“奇怪的是,那人快走到阳台时,门被风吹开了。”培哥纵然不解,也只能说“你让潘叔多注意些。”

我没多留意,便等潘叔回来时简要说一下,不过昨日的事太过蹊跷,伊馆勒令停工,我暂且在一楼当值,三楼就先别上去了。谢了安排,在杂志室找了本《中国国家地理》看,也好放空放空自己。

晚上潘叔细查了数遍,才向一楼报告清理完毕,无人滞留。

次日回馆,培哥、均哥和潘叔争吵不休,“昨晚我真的察看清楚了,没人了才关门…”

“怎么了?”我插话。

“昨晚在电梯附近,那人又出现了…”潘叔一再坚持自己查清楚人数,但保安也有视频作证。

“消防楼梯有安装监控吗?”又问。

“那倒没有。”均哥说。

“不如现在安一个吧。”我提议。

“要问上面,”培哥说,“这个要上面批准。”

我立马报告伊馆,却被告知:经费要上面批下来,而且,要向上面写书面报告。我端详片刻,说:“不如我先出钱安一个,再向上面报告。”

“那好,你写好一点,记得留好票据,发给我,我再呈报上面。”伊馆说完,便挂了。

娴贞安排潘鼎新在一楼工作,换许清和我上三楼。又一日早晨,培哥又说:“那人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没看到消防电梯有人,而且,还有一些新情况…”

培哥均哥让全体工作人员到保安室一趟,虽不知他卖什么药,但还是去了。“各位,昨晚我们看到一些东西,我们也不信,不过监控可以回放。”

监控被回放到昨晚22:00的时候:电梯附近,不知怎的飘出个人影…我突然“啊”了一声,均哥先暂停视频,“怎么了?”潘叔忙问,“你那天电梯里,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我指出,这人就是那天在电梯里看到的,又把经过说了一遍。在场众人开始正襟危坐起来,“不如还是继续看下去吧。”中断的视频再播:这人围着箱子走,好像在找路,走向了服务柜台,左转,向阳台走去,阳台走去,阳台的门一下子被吹开了,他正要走出去,此时,均哥上了楼,他往后一看,均哥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持对讲机,那人停住了,仍是一脸僵滞,均哥的手电筒照着阳台正门,竟好像没看到人似的,甚至走到那人面前,也只是拿着对讲机在说话……

“这是怎回事?”潘叔急问。

“阿培不停地跟我说人就在我面前,可我照了很多遍也没见到…”均哥说起来固然有些颤门,而后视频中,那人影忽然就在门边消失了……

众人一看,冷汗都出来了,潘叔算是比较淡定的一位,问:“这事有向伊馆报告吗?”

“打了电话,但他一直很忙,说叫我们自己处理。”培哥自然知道,办公室不会抽空来解决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清姐,你认不认识法术高深的大师,请来做法去邪吧。”有人提议了,许清摇摇头,“我又不是神棍,哪知道去哪儿找人?”

接着,大家讨论着去龙虎山请天师,可是没钱;到光孝寺请高僧,又说鬼神是道家的事佛家不管;甚至要到石室教堂请大主教,洋教救不了中国人…这样下来,七嘴八舌,仍是一派胡言,议而不决,头脑风暴成了杂碎。

不知谁说了一句:“绍贤,只有你见过他。”似乎也只能这一句,让世人顿悟了,娴贞似懂了什么:“对哦,均哥上去看不见人,绍贤却能看到…”

“那为什么监控能看到,均哥竟看不到…”

潘叔却说:“各位,我要先回家拿些东西。”起身便走。余下的人都为谁上三楼值班互相推卸,娴贞着实头痛不少,倒是我自荐上去。“你不怕那家伙又来一次停电?”

“既来之则安之,”我说,此时已顾不上怕或是不怕,这东西不来找别人,偏要找我,一定心事未了,说不定自己能帮他,可自己怎么帮呢?已不容多想,眼看9:00将至,我立马开好电灯设备,迎接读者。

即使走过巨箱仍心有余悸,也早做好准备,见读者已安座,他在服务柜台抽出张白纸,轻声念道:“老兄,你在不在,是不是找我。”许久不见回应。

我又念道:“要不这样,你看这张白纸,我来问,你写在上面,好吗?”我刚提笔,那白纸竟自己飘了起来,突然自燃,化为灰烬,踪影全消。我一腔怒火,站了起来,“你到底想怎样?”固然,读者们立即用异样眼光扫过来,我忙圆场,“没事没事,不好意思,和老婆吵了。”读者们又看回自己的书。

冷静下来,又抽出一张,“老兄,你不出声又不肯写,到底想作甚?”白纸上歪歪斜斜画出了两字“救我”,不看清楚还真很难认出,我明白了,这家伙除了会“救我”,根本不识字,“老兄,你不识字是吧,不如,你画两个圈。”白纸上很快就多了两个圈。

“那好,我问你问题,如果是的话你就画两个圈,钥匙不是,你只画一个,如何?”白纸上又多了两小圈。

“十年前,我们见过面了,是不是?”俩圈。

“图书馆招聘,是你告诉我的,是不是?”俩圈。

“这么说,十年前,你我见面时早已阴阳相隔,是不是?”俩圈。

“你是被人杀,是不是?”这次只有一圈。

“是自杀。又一圈,“不对哦,自杀要我救你什么。”

“哦,你站阳台上,你是从阳台上意外失足掉下的。”这次果然是俩圈。

“那你是什么人?对哦,你不会写,难道,你是建筑工人?”俩圈。

“你是外地人,是不是?”俩圈。

“你口里有很多泥沙,所以说话很难,是不是?”俩圈。

“你是从电梯上来的,那电梯之下,就是你尸身所在,是不是?”俩圈。

“不对哦,你在阳台掉下去,怎会被埋到电梯?”

“你是广东人吗?”一圈。

“那,除了我和监控视频,其他人看不见你?”俩圈。

楼梯道传来了较轻的脚步声,这方的对讲机又问:“绍贤,你没什么不妥吧?”我回了句“没有”,又说:“老兄,估计是有人上来了,下次再聊。”

上楼的人果然是潘叔,只要有潘叔在,这家伙就会自动消失,潘叔是何方神圣,连他也怕了他?一开口,潘叔便直入话题,“你刚才又和人家通灵了吧?”

灵,原来这东西叫灵。

“潘叔,他没恶意的,你别误会…”

“其实我早就感应到他,只是他怕我的正气,被我嚇走了。”

“正气?没等我消化,潘鼎新又问:“你既能通灵,身上必有通灵的宝物。”

“宝物?我看了下脖上戴一块通透的羊脂白玉,上面是是五爪团龙纹,背面是一行阴刻篆字,天地清,日月明,乾坤定,鬼神通。

“原来是这块玉作的祟。”他说,“那,为何监控能拍到?”

潘鼎新解释说“人是肉眼凡胎,是活物,自然看不到阴间的死物,所以是借助玉石,玻璃,镜子这些透明的媒介。你这块玉是哪来的?”

“祖传的,我出生就戴了。”

“中国好像没有姓伊的皇帝。”潘鼎新突然吐出这么句一头雾水的话,“我记得武当山上也有一块,形制很像,听说是永乐御赐的,不过是昆仑青玉。”

我不想纠缠下去,“先别说这个,你说自己有罡气,那灵身上一定是煞气,而且你上过武当,你究竟是何人?”

一楼的中庭,几张藤编椅座,一些花草,数堆石子,竹影疏桐,两人对坐,潘鼎新由带来的蛇皮袋中掏出个类似证书的东西递过予我:封面是个八卦,书中有中国道教学会,翻开第一页,则写有:潘鼎新,广东省乐昌县人,甲子年生,庚午年于鹤鸣山学道修成,丙戊年到武当山闭关,甲申年成,批准下来,同年,入选道家盟,号雪溪,丁丑年退役回乡,同年,入选道家盟名誉会员。

“你,你是个道长?”我有些诧异。

“我要你今晚留下,如何?”雪溪道人不答,欲提要求。

“留下来,捉他?”我诚惶诚恐。

“不是捉,但是要引他出来。”

“引他出来?他是个可怜人啊。”

“你不引他出来,我怎么帮他?”

我仍不放心,“你,会帮他?”

“他是什么人?”

“是个十年前的建筑工,因不慎在阳台跌下死去,却被埋在电梯下。”

“他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家有几口人?”

“问不出啊,他被埋了十年,说不出话,而且也不认字。”他把通灵的纸给潘鼎新看,却不知何时,那些个一圈两圈已消失得干净,又剩空白一张。

“好吧,今晚就在消防门静候吧。”潘叔叫道。

“要不叫上,娴贞姐他们吧。”

“人多碍事,有阿钧阿培就够了。”

“为何要躲在消防门?”

“消防门正好可以隔开这个空间,他感觉不到。”

“我知道了,消防门是加厚的防锁,他是阴灵,气息不够,也就感应不到。”

“你算是有些悟性。”潘叔偶然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