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是别人说, 黛玉或许一笑了之,亲妈来问……这个,让她心里沉甸甸的。贾敏一眼就看出姑娘在想什么,她叹道:“不过你们还年轻, 倒也不用很急,再说, 看琰儿家里和咱们家……不急不急。”

黛玉原以为母亲要提看大夫、拜拜佛乃至纳妾, 没想到母亲只是略提了一嘴,就不再说。都是顾忌她的心情感受,可是这样一来,她更觉得心里过不去似的。这件事弄得一贯明快顺心的黛玉整颗心想被放进油锅里煎一样。

其实也不是贾敏心血来潮, 反而是林海想到的这件事,女儿女婿成婚好有一年了,他满心以为自己能抱上孙辈的……不过贾敏回家一说自己提到这件事, 女儿有些失落,林海就道:“怎么想起来提这事了,咱们姑娘心思重, 想多了怎么办?”

“哎哟哟,那是谁这几天和我提起来的,谁晚上叹气说怎么没点消息的!”贾敏撇嘴:“我说老爷,这话都是谁说的呀?”

林尚书无言以对, 这些话都是他说的, 贾敏看着他叹口气。她坐在丈夫身边, 叹道:“不瞒你, 其实我是担心,琰儿那边,咱们家都不是那子嗣繁盛的人家。若是总没有孩子,将来纳妾种种,咱们,唉,膝下总要有个孩子才好啊。”

其实这也是林海的隐忧,只是他想的更多些,他与贾敏一日日年迈,贾琰的人品他信得过,可总没有孩子总是个隐患。就说家里的下人世仆,若是主家总无子嗣,难免也会人心浮动:没有小主子,意味着将来他们也会如飘萍一般,并不稳当。

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收买他们,有很大的几率会有人铤而走险。

若是只图逍遥,这当然无所谓,有没有子嗣,谁在乎嘛。前代也有梅妻鹤子这一说,哪怕是三不孝里,无后也不是排第一的那条。

可对于一个人来说,如果在权力场有所图谋,并不想在权力场过把瘾就死,那么生儿育女也是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哪怕只有一个孩子,虽然让人担心,可也是个定心丸。林海揉揉额头,与贾敏靠在一起,老夫老妻了,心里想什么双方都明白。贾敏不用再说,林海也不必多说,且再看看吧。

四月里最重要的大事也就是楚王封妃,虽然贾琰现在也没弄明白为什么皇帝不直接册封于王妃,非得生下孩子再说……大概皇帝的想法太深奥了他理解不了,作为属官家眷,黛玉也出席了册封之后的小宴,御史中丞检校长史赵籍的夫人也到了王府。

众人头一次齐聚一堂,恭贺于氏正位,林海是赵籍的科场前辈。赵籍夫人同贾敏也认识,此刻见了黛玉,自然乐意带着她指点一二。她是长辈,诚心指点,黛玉也诚心受教。一老一少倒也相处的不错,黛玉看着依旧谦恭内敛的于氏,叹道:“果然是陛下同贵妃为七爷择妃,王妃品格真是不骄不躁。”

“呵呵,”赵籍夫人却意味不明的笑笑:“是啊,陛下真是为楚王操碎了心,唯恐……诶,佑年丫头,那边好像是燕王、齐王内眷来贺喜了吧?”

她显然是有话没说完,黛玉虽未多问却留个心眼,她仔细观察了一下,于氏王妃虽然不卑不亢,可是说不出为何显着有些没底气。唯有小皇孙木哥儿被抱出来的时候,她的脸上才有了自信,黛玉回忆一会,过去的于氏姐姐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赵夫人也是老人了,估计岳母也是知道的,”贾琰同黛玉说在车里,低声道:“你知道长乐公主的母亲吧,先皇后。”

他们正在前往京郊庄子的马车上,册封之后,楚王要带着王妃去京郊住些日子,贾琰携黛玉随行。黛玉点点头:“我知道,先后早丧,陛下当时哀恸不已,因病无法送葬,还特地下了诏书。”

“你知道就好,可是,”贾琰的声音更低了,毕竟这算是私下背后谈论皇室,“可是孟圭兄私下对我提过,老太妃活着的时候对他讲的,因为怕他被缮国公府的人坑害,老太妃告诉他,陛下同皇后的感情并不好。”

“啊?”黛玉真的震惊了,毕竟这种新闻她听父亲提起过,真的论起来,朝中大臣才是最八卦的那群人。但,黛玉一贯听说的都是陛下同先后伉俪情深,而且皇帝的确很喜欢自己的嫡女长乐公主,这父女之情总不会作假,若是那么讨厌先后,怎么会喜欢女儿呢。

贾琰靠着座位上的扶手:“女儿总是自己的女儿,父女缘深,至于先后,怕是真的关系不好。对了,我想说的是,都说先后是太后在世的时候为陛下定下的,原配正妻,据说当年敢和陛下对着动手的。”他讲的诙谐,黛玉也听的津津有味,这个消息可真是头一回听说。

“照你这么说,皇帝是有意将册封王妃,从夫妻一体,原配正嫡,变成了生育有功?”黛玉这下笑不出来了,“用得着这样吗?”

贾琰摊手,所以他说皇帝在婚姻生活上,至少和所谓“原配嫡妻”的婚姻生活上绝对没有什么好回忆。这种办法就是极力打压王妃依靠的宗法力量,简单直白的告诉所有人:于氏王妃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小皇孙,此刻,皇孙是楚王的嫡长子,但她本人的嫡妃地位在众人眼中打了折扣。

这是避免王妃对楚王,或者将来正位中宫,有太大的影响力?黛玉大摇其头,真是乱七八糟,怪不得同其他王妃接触,于氏抱着木哥儿的时候最自信。“这很多人都能看出来吧?”她说道:“于尚书没意见?”好歹是刑部尚书,嫡长孙女被皇帝这么摆弄,他可真是,逆来顺受。

需知燕王妃和燕王打打闹闹的,她出身还不如于家呢,这真是,也不怕寒了臣子之心。

贾琰却笑着告诉她:“你以为于尚书是什么人?于家家教如此,三从四德,你从前只见过于王妃几次吧?因为于家女孩子很少出门,他们家也不太鼓励女孩子出门交际。所谓贞静为要,纵然女子无才,只有贞静二字,倒也够了。刑部尚书的原话。”

这一点,黛玉只是略有不适,到没有很惊诧。论起来,其实荣国府与外头的交往也不多,不管江南还是京城,女孩子是否能出门交际,还是要看家里的意思。若是长辈不准或者限制,也只能乖乖听话,这一点上,男孩子就要比女孩子强出一些了。

哪怕是宝玉,说声出门,带上小厮也就出门了,而三春姐妹只能托兄弟给带些东西回来。男女之别,这大概是最明显的一点了,其实这么一说,她们过得还不如市井百姓家的姑娘。

“林宜人一看就是喜欢孩子。”

他们已经在庄子上待了两天了,贾琰要陪着楚王商量事情,黛玉除了散步就是去于王妃那里看看木哥儿。从前她不太喜欢娇弱的小孩子,现在看着木哥儿倒觉得白嫩嫩的小孩其实挺可爱的。于王妃也喜欢同她说话聊天,自李孺人收买她身边人之后,王妃身边的人都换成了贵妃和楚王给她的人。

黛玉笑道:“从前没想过,现在看见木哥儿,就觉得小孩子真是招人喜欢。”白嫩的小脸上,眼睛像黑珍珠镶在白玉盘上一样,冲着他笑,婴儿也会对着你笑。看见这样的孩子,觉得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小婴孩无忧无虑的笑容。

“等到妹妹自己有了孩子,或许就不这么看了。”于氏笑道:“喜欢还是喜欢的,可是还得带着担心、操心,孩子长大了,要想的事情就更多了。”黛玉笑笑,刚想说话,就看见外头有人来行礼,给王妃问安来的。

六个形态各异,长相颇为貌美的女子进门给王妃问安,又与黛玉欠身致礼。黛玉让开,也微微欠身点头,是了,这些人就是木哥儿满月、于氏封妃之后,皇帝很是给儿子择了一批出身良家、甚至低级官吏家的女孩子,给楚王做妾侍。

其中两个也已经有孕了,楚王说膝下无子就一个也没有,说该生孩子的时候……黛玉看着她们,又看了看于氏,唯有暗中叹气而已。于氏神色中倒并不见惊慌,就算妾侍的孩子生下来,同为皇孙,也比她的儿子小了一岁,名份上更是天差地别。

皇帝也只是担忧儿子子嗣过少,所以只是赐下妾侍,却没有给她们赐封。黛玉想起了贾琰的话,皇帝在他与原配先后的婚姻生活中,到底总结出了什么经验,会让他如此担心楚王后宅。用这种手段制衡正经儿媳可能具有的权力和威望,这煞费苦心让人无言以对,简直啼笑皆非。

“咱们要回城?”黛玉回到自家庄子上,就见贾琰里外指使着下人收拾东西。贾琰面色不虞,回答她道:“给,看看邸报吧。”

黛玉接过来扫了一眼,几乎是眼前一黑,邸报上写着,户部尚书林海遭人弹劾,正停职待勘。

“岳父昨日被人弹劾,弹劾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康廷美。”贾琰平静的表面之下暗藏怒火:“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因为弹劾尝到了甜头,如今像疯狗似的满朝咬人!他说岳父当日在巡盐御史任上渎职贪墨,最可恨的是,他将东海侯扯了进来。”

黛玉倒吸一口凉气,将东海侯扯进来,不管说了什么的,都会让皇帝犹疑不决。若是说她父亲同东海侯勾结,那么皇帝会担心东海侯的势力究竟如何,在紧迫之下,很难保证皇帝不会丢卒保车;若是说父亲在任上同东海侯发生冲突而影响了盐务,难说皇帝不会杀鸡儆猴。

其实不止贾琰,就连梁家、孙家昨日也动了起来,暗中布置,以防事情扩大,林海真的折进去。而贾琰回来收拾东西,告诉黛玉出事了,并且带着她回城,这是司徒阔的意思:他们夫妻回去在林尚书膝下,也算是楚王表明一下态度,必要时候他会出面作保。

起码能让一些宵小之辈在落井下石的时候有所顾忌。

盐铁是国家的基础,千年前的《盐铁论》中,桑弘羊已经将盐铁官营的必要性阐述的非常清楚。而且国家对私贩盐铁的人,处罚的极其严厉,但这依旧无法制止私盐贩子。因为这其中的暴利太客观了,甚至能说可怕,贾琰对黛玉道。

林黛玉懂得朝廷运转的方式,也亲自处置家务,她也了解官盐、私盐有价差。但是作为一个出身名门,生活水平从未下降过的千金小姐,“知道有价差”和“懂得差价究竟多悬殊”还是不同的。毕竟林海再疼她,在女儿不能跟着自己到处跑的情况下,有些细节问题,黛玉不可能直观的看的那么清楚。

“一斤盐,如果在海边滩涂产盐的地方,朝廷从盐户手中收购只给十文钱。”贾琰给媳妇细细说道:“而朝廷官营出卖的时候,一斤盐最低一百文,最高有五百文,如现在的价格,一斤盐在四百五十文上下浮动。”

黛玉明白了:“买个粗使丫头、或是粗粗笨笨的小厮,不过七八百文钱。自古财帛动人心,只要稍稍留下一些盐私卖,就是几十倍的暴利买卖,尽管朝廷铡刀就在眼前,也顾不上许多了。”

“是啊,从前朝开始,盐课之事,都是朝廷下发盐引给盐商,盐商负责收购经营,朝廷只管收税。”贾琰冷笑:“可盐商只管赚钱,他们可不会管老百姓能不能吃上盐,原本官价三百文左右也够了,可是他们还得上下打点,这些成本也都加进了价格里,这也是私盐屡禁不止的因由之一。而康廷美弹劾岳父,说他在巡盐御史任上,有意放纵私盐,中饱私囊。”

黛玉奇道:“既然如此,怎么扯上的东海侯?为和又说东海侯与父亲之事有关。”

“哈哈,莫须有嘛。”贾琰笑笑:“金陵虽然有贾史王薛四大家,可是只有四家鼎盛的时候绑在一起能和东海侯黄家一斗,如今四家已有败落之象,康廷美能一石二鸟,又何必另外费事呢。这些御史,之前我随七爷观风江南,我就不信他们不知道东海侯家的情况,可是没一个人写过奏折禀告陛下!”

这么说的话,黛玉沉吟道:岂不是这些年来,朝廷在盐税上也吃了不少亏,大吴立朝不过三代,像盐政这样的大事,也不好轻改。父亲会不会被人拿来作筏子了?

贾琰一愣,这话怎么说的?拿此事做文章的,难道皇帝想要改革盐政?

“也不是不可能啊,”黛玉看着他的灼灼目光有些回避:“黄巢、王仙芝,不都是私盐贩子。何况盐商上下打点我倒是知道些,那帮人一出手几万两银子不眨眼。钱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最后还是落在吃盐的人身上,人不食盐无气力,涉及国计民生,总是这样,早晚会出事。”

贾琰靠在车厢里,那么皇帝在事发之后没有命人调查,而是让岳父带着户部的人整理数十年来的盐务资料,此举就很有深意了。可是更改这种从前朝延续至今的“祖宗之法”,不好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