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布店,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苗禾想自己被人指着骂,杨大郎的脸面也不会好看,杨大郎要为此摆脸色,甚至生气,苗禾就只能替原身受着。
然而此时自己的右手,却又被人牵得牢牢的紧紧的。就像所有伤害,他都愿意同他承担一样。
这般的回护,说丁点没给苗禾感触,那是假的。可方才那只是替原身背的锅,将来要是再加上一笔自己提的和离……,一抹以往曾出现过的愧疚,让苗禾陷入更久的沉默。
只不过世事多变,人世无常。
有时候,就是一秒生、一秒死的事。
苗禾只记得心思还绕在愧疚上头,耳边刚听的人惊呼,下一秒,竟就感觉整个人被股偌大的力气推开!推的他顿时往左侧撞去!天旋地转后,便是火烧般的疼痛与猛然的耳鸣晕眩!!
此时周遭,却响起了更多的喊叫声,呼救声!
痛得无力的苗禾心头隐隐不妙,觉得心慌,他奋力想从地上挣扎爬起,可剧痛与晕眩重重袭来!才撑起的身子又落了地,紧接着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当苗禾茫然睁开眼时,已是两天后的事。
他是在医馆的木床上醒过来的。人还没起时,就被一旁的小伙子告知,他浑身上下多处擦伤,但没大碍,就是脑子被震了下,近日得在床上多静养才好。
苗禾难受地闭了闭眼,好一阵才弄清这里依旧是哥儿的世界,心底失落,可下一秒,整个人又从床上弹起!“杨大郎呢?就、我旁边的汉子!高高大大,脸上有三条疤!他有没有事?”这一动,苗禾眼前又是一黑!
随即反胃的恶心猛烈涌上,苗禾忍不住弯下身干呕。小伙子冲过来,熟练拉过一旁备好的木盆要接。可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只弄得苗禾满眼泪花。
“唉唉唉,哥儿你别太激动,这样不行的,得静静。你说的那汉子,不就躺在隔壁屋呢!人方才才睡着,身上的伤,除却擦伤,也就是肋骨裂了三根,养养便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苗禾抓住那小伙子,“真的?真就这样?”
“真没事!就是之前也像你这般不听话,老想过来看你!可他裂的是肋骨啊,轻易移动真不行!这要让我师傅给诊好的骨,最后接的歪了。我肯定得被骂死!!现下你总算醒了,以后帮我好好劝劝他啊!”小伙子说话爽利,话里话间却挺有耐心。
“我现在能去瞧他么?”苗禾想起昏迷前的心慌,依旧有些不安,“我,我慢慢走,不激动。”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啊!是欺负我年纪小吧!!要是师傅在这,看你们敢不敢这么不听话!”
十一二岁的小伙子一听瞪圆眼,手插着腰有些气呼呼,可最后还是松了口,嘴里嘟哝着埋怨,手把手将苗禾稳稳搀着走到隔壁屋。
一进屋,果然见到床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的杨大郎。他胸前裹着层层布条,以及些许细木条,该是为了固定肋骨。眉头间像是睡不安稳似的,紧紧皱着,都抹不开。
苗禾不禁上前,轻轻握上杨大郎放身侧的手。还好,确实是温热的,柔软的。
可眼眶终究一热。
回想起被推开的力道,他怎么猜不出,杨大郎又替他挡了一次。
那样的、没有迟疑的……
杨大郎此时就像心有所感似地,带些痛苦地睁开眼。
见苗禾在旁,杨大郎像是一惊,才要动,随即感受到手上被握住的力道。
“别动,我就来看看。我很好。”苗禾赶紧道。
杨大郎黑沉沉看了苗禾一阵,才道,“别哭。”
话一说,苗禾挂在眼眶边的水珠,便不听话地掉了下来。
原来泪水已是积了那么多,那么重。
“你傻。我们,我们又不是--”
杨大郎使力回握,打断,“你是。”
你是我哥儿。
『克父伤母,忌妻缺子,孤老终生之命。』
『有人走的甘愿,有人走的埋怨。』
在那一刻,他想清楚了。
***
之后等杨大郎重新睡下,苗禾才从小伙子那边,也就是医馆学徒季光的口中,知道事情全貌。
苗禾这才知道,原来他与杨大郎上镇的那天,有辆马车不知怎地就失了控,直直冲向他与杨大郎走的这方向。杨大郎在万分危急那一刻,把他推开,并强拉了前头的木头货架下来,阻挡疯马。
然而即便有货架阻着,让马匹跑偏了方向,带起的冲击力还是让杨大郎撞的肋骨都裂了三根。亏的他反应快,懂得避开要害,没让骨头刺进内脏,才只得了骨裂。若是平常人碰上那种状况,说不得早被马踢死了。
“唉,事情就是这样,你又哭什么啊,”季光急了。见软软的小哥儿红眼睛,他就浑身不自在。
“没哭,”苗禾吸吸鼻子,打起精神,“那这几日,药钱怎么算的,我,我的钱袋子--”
说完转头要找,还真在床头边看到了。古人真纯朴,竟没有被顺走。
“这你就别担心了。多赖你家夫郎扯下那木头货架,马匹后边带的马车得了阻力,总算停下。车上载的梁家主母与小公子,虽受了点小伤,却是逃过一劫,所以你们这的花费,梁家全担了。”
“梁家?”苗禾努力想,没有印象。
“梁家便是这镇上数一数二的地主大善人啊,你竟没听过么,他们每年都捐好多药材给医馆的,也定期施粥!这次能化险为夷,除了你家夫郎的功劳,肯定也是梁家平时积德积的多,有善报!”季光似乎对梁家印象颇好。
苗禾听完应了一声,也没多问。这时代阶级分明,地主梁家愿意付药钱已是意外,他还没天真的想要人赔上其他。而只要人无事,那就是万幸了。
之后便细细问了杨大郎后续怎么养伤,怎么照顾。
依照季光转述他师傅的说法,杨大郎这五日尽量都不要移动,头先几日肯定是最痛的不说,也得瞧瞧人有没有咳血、胸闷等的后续伤势。等这五日过了,确定没其他内伤,才能回家养着。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伤势,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好全了。
“至于你,也要躺着的!方才我们说好,你瞧完人,就得休息的啊。”
苗禾不得已,在季光的叨念下又躺回床上歇息。
就是脑子依旧乱,一会儿想着隔壁,一会儿又想息壤。还想到了大白。幸好这次出门前,他把小小的大白自竹篮里放了出来,让它在院子里跑,专用水盆都倒满水的,要饿了还有院子里的嫩叶可以咬,应该没有问题。
隔日,苗禾床上歇不住,就想去隔壁照顾杨大郎,被季光跟杨大郎赶了出来。再隔日,苗禾强调头真的不晕了,季光这才让他接手一部份看护的活儿。外出看诊的老大夫也回来了,老大夫姓季名望,是季光的叔爷爷,季望巡了二人伤势,所幸都没有恶化。苗禾与杨大郎也就暂时在医馆里养着了。
这时消息也传回了村子里。这时代可没有身份证,若没正好碰上熟人,医馆也得等苗禾或杨大郎清醒后才能确认身份。消息一传回去,杨二婶、苗强及他娘青姨都赶过来医馆探望。
人来时,苗禾正端着药,一杓一杓喂给床上坐着的杨大郎。杨大郎伤的虽是肋骨,可举个手都是会牵动伤势的,颇疼,苗禾坚持接过手自己来喂。
抢着进屋的苗强见到这幕,脸色登时不好,一个箭步上前抢过苗禾手上的药,泼洒出了都不管,嘴里嚷嚷道,“要你假什么好心!?大郎就是被你害的如此!你以后离他远点才是真!!”
跟在后头的青姨一愣,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强子!!娘让你来是探病,不是捣乱的!还不快给禾哥儿道歉!!”
苗强不服气,“阿娘!你先前不也看不上禾哥儿做的事的不是!?怎么前次跟大郎说完话,还不让我听,整个人就像换了脑子啊!!”
批命这事,长辈间只有青姨与杨大郎他娘知道,便是杨二婶也只模糊知道杨大郎让人批的命不好。青姨只能喝道,“强子,够了!不懂就闭嘴!”
“我才不!”苗强冲起来可不管不顾,“苗禾!我这就警告你,你要还想耍什么花样,骗得过旁人,绝对骗不过我!我肯定抓住你把柄!大郎,你也要当心!可别中了他的奸计!我、我改天再来看你!等碍事的不在!”
说毕,苗强气冲冲走了。苗强娘脸色不好,忍了忍气,“大郎,真对不住,强子怕是让我宠的性子强了。我再慢慢与他说。禾哥儿,你也别放心上,以后便与大郎好好过日子。要有什么困难,别生份,来与青姨说,青姨一定帮你。”
杨二婶也点头道,“是这个理。禾哥儿,大郎如今也算为你受伤,要再没心没眼,老天肯定都看不过眼。你也别嫌婶子说话凶,日后等大郎伤养好了,这日子肯定也好,你们俩就好好过。婶子这头去祭拜你娘时,也能有好话可说了。”最后一句是给杨大郎说的。
苗禾这场合只能乖巧点头。杨大郎则白着脸点头,“知道的。”
稍后两人问了杨大郎伤势,接着又问银钱够不够用,最后才把带来的竹篮塞给苗禾,杨二婶吩咐,“里头有些鸡蛋排骨,你跟医馆借个灶房,每天炖个蛋汤给大郎补补。知道不?”
苗禾道了谢。见杨大郎人还不舒服,杨二婶与青姨也不多留,便就走了。
等人离开后,苗禾去多弄了一碗药回来,继续喂着杨大郎。
杨大郎此时却直直盯着苗禾,黑沉沉的眼光好似有额外重量。
苗禾被看的不自在,“怎么了,很烫?”
“以后,跟我过。”杨大郎突然道。
苗禾一愣,脸稍后便热了起来。他听懂了杨大郎问的这句。
跟他过,好好过。不说以前。
而自己能拒绝么?或者说,想拒绝么?
苗禾垂下眼,半晌后,“恩”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