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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月回到家时, 就看到自家的蚂蚁窝挤挤挨挨地站了许多人, 下饺子似的。
本就逼仄的客厅被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摆满了, 偏生这么多人, 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少女。
江溪一身简简单单的白T,低腰牛仔裹出细腰长腿, 脚下一双白球鞋, 素面朝天, 笑脸盈盈, 却格外地吸人眼球。
气闷的感觉又一次泛了上来。
江如月翻了个白眼,手中的单肩包往进门口一摔, 动静不小,一时间惊动了客厅里正聊得起劲的几人。江卫国朝她招了招手, 黝黑的国字脸扯出难得的一抹笑, “月月,快来看看, 谁回来了?”
“姐。”
江溪笑着朝她打了声招呼。
说起江家, 不得不说起江家的这两个兄弟, 大哥江卫国,小弟江爱国。
两人同出一个娘胎,偏偏大哥黑皮方脸阔唇, 整个一憨厚老农民的模样,性子也确实老实巴交, 但江溪的父亲江爱国, 却打小就唇红齿白、人见人夸, 长大了也斯文帅气,虽如今为着江溪这事苍老了许多,可乍一眼看去,也还是个体面的老帅哥。
来自父辈的基因,导致江如月与江溪从小就呈现出两个极端。
江如月像她爸,一个女孩子,皮肤黑就不提了,青春期冒了满脸痘,如今痘没了,痘坑还留着,方脸小眼大嘴巴,非但不漂亮,还丑得有些过,打小就是同龄们嘲笑的对象,就算是扮家家酒,她也只能扮那抢亲的强盗——没人愿当她新郎。
江溪呢?
就大大的不同了,白皮大眼樱桃嘴,她妈年轻时就是十里八乡一枝花,尤其江溪还特别会长,专捡父母好的地方遗传,导致最终的结果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打小,在脸这一块,就没几个能跟她打的。
江如月就比江溪大一岁,小时两家都在乡下,对门对面的邻居,经常在一道玩,可渐渐的,她就不爱带江溪玩了。
当谁还不是小公主呢?
跟着江溪,她江如月就永远只能是个洗脚婢。
那些个只会看脸的小男生扮起家家酒来,只会选江溪当新娘子,甚至为了当上江溪的新郎,事先还得打上一架。
及至后来江如月弟弟出生,江如月在家中的地位更是直线下降,她那个有些重男轻女的妈就更不将这长得磕碜的闺女放在心上了。
十几年下来,江如月是左眼瞧江溪的长相体貌不顺眼,右眼瞧她的娇生惯养不顺心,两人但凡碰面,不是互相挤兑,就是互不搭理。
小时好好的一对姐妹花,愣生生成了一对塑料姐妹花——大约连这个都不如,塑料姐妹情还愿意没事装点一下门面的。
“在外头这么久,可没少受罪吧?”
江溪掀唇,皮笑肉不笑:“姐,要不您也去试试?”
“胡说什么呢?!”江母拍了拍江溪手手背,朝江如月歉意地笑笑:“月月,溪溪性子直,就是个嘴上没个把门,你可别介意啊。”
江如月嘴角抽了抽:溪溪性子直,所以她就活该受着喽?
受着吧。
江如月心里不大痛快,可自江溪失踪后就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却松出了些,嗫嚅着嘴到底没说什么风凉话,灰溜溜地去了厨房,帮她妈摆碗筷。
江溪本以为这次来又会受好一番奚落,毕竟他们如今过来属于“寄人篱下”,照江如月平时无事都要搅三分的性子,必定得想着法找茬。孰料这回“敌方”认怂,一时间竟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江母看得好笑:“妈以前不就跟你说过了吗?你月月姐她就是嘴巴厉害,到要紧时候,也还是关心你的。”
关心?
江溪耸了耸肩,没认。
小铅在脑中适时跳出来:“宿主,您初始值里有一分,可是江如月的哟~~”
居然会加浪荡的波浪号了。
江溪挑了挑眉,问起一开始就一直忽略的事:“按照欢喜的量值来看,我爸妈怎么说,也该有两百分吧?怎么才十?”
江溪坚定地认为:自己是父母的信仰。
事实也确实如此。
小铅支支吾吾,半晌才讷讷道:“其,其实吧,阿心在你手心扎根成长时,就预先损耗了一部分的能量,这能量,也就是人气值。宿主的正确初始值……其实是二百三十二。”
江溪默然无语。
她觉得,这棵草有点坑爹。
可再坑爹也只能咬牙认了,好歹多捡了一条命,能平平安安圆圆满满地陪在父母身边,对江溪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千金不换了。
当年被困桑家荡,被殴打、被凌辱,活得完全不像个人时,支撑江溪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不过是回家看一看——
所以在千辛万苦地重回申市,反得了父母死讯时,江溪连一天都不想活了。
寒暄过后,大伯母就摆盘,招呼众人入座吃饭,按照当地习俗,江溪这是倒了灶头,霉运缠身,需要去去霉,囫囵着喝下一杯盐开水,江溪险些没吐出来——
她很能确定,江如月躲厨房里,就是为了这一杯掺了不知多少盐的白开水。
江如月被她瞪得莫名其妙。
江母在旁眉头却忍不住松了许多,溪溪可能以为自己掩饰得好,可她这做妈的怎么会看不出女儿身上的变化?年轻人的活泼丁点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暮气,而这种暮气江母只在那些历经沧桑的老人身上见过,心里越发疼得厉害。
在座谁也没问江溪在被拐期间究竟遭遇了什么——
江父江母心里早就有了准备,自家水灵灵的闺女被那人贩子看上拐走,能囫囵着回来就已经是幸运了,其他的,也不强求。
江溪也无意向其他人展露自己的过去。
不论今生遭没遭罪,可那些记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记忆无法抹去,过去并非虚假。
就连大伯母这个向来小心眼的,也一声没提。要换成平时江父江母来,恐怕早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此时倒也晓得厉害,只心里嘀咕了几声打秋风的,每摆一盘菜,邀几句功,这事,也就过去了。
一顿饭在其乐融融里结束。
难题又来了。
大伯家也委实不大,比之江溪从前的筒子楼强不出多少,一室一厅的格局,江如月和江峰两姐弟平时都睡客厅的折叠沙发,用帘子隔开,现在多了江溪一家三口,她和弟弟只能去爸妈房里打地铺,将客厅让给江溪一家子。
当一切安顿下来,已近深夜。
江父大约是最近实在累得很了,寻到女儿心头那根弦就松了,沾枕就睡,呼噜打得震天响。江母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看了看一帘之隔外的女儿,见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沙发上,也安心了。
江溪装作闭目养神,脑中却问起了洗髓液之事。
之前在商场,她不好细问,“这洗髓液莫非跟修真小说里的洗髓丸什么的一样,能伐经洗髓、锻炼根骨?”
小铅支支吾吾:“差,差不离吧。”
“可能赠与旁人?”
“你个棒槌。”小铅跳脚,“洗髓液金贵,阿心一辈子也就能挤出那么一滴,当是大白菜呢,还能今天给这个,明天给那个?”
哟呵,连骂人都会了。
江溪没有发觉,自回到熟悉的地方,伴在父母身边,她满身沉郁的暮气,正随时间一点点消散,性子活泼了许多。
“那就是不能给了?”
小铅没好气地回答:“除非你想那人爆体而亡。”
江溪这才死了将洗髓液给父母的心思,菩心草干脆,感应到她想法,直接从叶片渗出了一滴金色的液体,江溪张口就吞了下去。
黑暗中,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
江溪渐渐陷入沉睡,梦中一棵豆芽菜朝她张牙舞爪,热情招手,等她走过去时,叶片一卷,将她卷成了一个球,豆芽菜卷着球蹦啊蹦,蹦到一处断崖,直接一咕噜掉了下去。
江溪在失重里惊醒过来。
她摔到了地上。
天光微微亮,一抹鸦青透过窗帘,落在沙发前。江溪嗅了嗅鼻子,闻到了一股不知名的恶臭,就好像这辈子从没洗过澡的陈年恶臭,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熏晕过去。
就着一点微光,江溪看见向来白皙的手臂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青壳,搓一搓,估计能搓出一缸的泥。
江溪蹑手蹑脚地从地上爬起,江母睡得不太安稳,抬脑袋迷迷糊糊地见一个人影往门边走,诧道:“溪溪?”
“我去趟卫生间。”
江溪一咕噜跑去了位于门旁的犄角疙瘩,生怕被人发现了自己的不同寻常。
所谓的卫生间,其实只是勉强隔出的一个小间,只容一人周转,老式的太阳能热水器“哗啦啦”放半天没出热水,江溪没办法,只能借着冷水洗。
搓泥的工程浩大,江溪将近用了小半瓶的沐浴露,才勉强将自己打理出个人样来,扒拉着衣服抖抖搜搜地往客厅走,十月的天气再热,清晨也依然是冷的。
躺到被窝里抖了半天才睡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愣是被江母从沙发上扯起来。
这一扯,江母给愣住了。
“……溪,溪溪?”
她有点不敢认。
江溪深呼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申市连空气都是香的。
“好嘞,走喽。”
黄师傅踩油门从火车站的下客区一路往外开,只是眼睛总忍不住从后视镜瞥向后座的少女。
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十分好看,白,却又不是不健康的惨白,整个皮肤通透得仿佛是最上等的羊脂白玉,气色极好,虽然面无表情,可光这么规规矩矩地坐着,都好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似的,漂亮,又精神。
可……
就是有些奇怪。
黄师傅做出租车司机多年,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各种都有,丑的美的,穷的富的,漂亮的不漂亮的,可不论是哪个,出门都会尽力让自己保持体面,偏生这女孩特立独行,一身的邋遢,白T领子染上了黄渍,袖口别出心裁地少了半截,连破洞牛仔裤都像是在泥里打过滚——与那干净漂亮的脸蛋,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摔跤了?”
江溪支着下颔,沉默地看向窗外,并未搭理黄师傅的搭讪。
前世她曾经回过申市一趟,只是那时的申市对她而言,是一座巨大的空城,是无边伤心地,她满怀希望地来,又失魂落魄地走,最终直到死亡,都不敢再踏入申市一步。
十二年后的申市,和十二年前区别不大。
这座南方小城,从始至终都是步履悠悠,连带整个申市的人,都少了大城市的一份烟火气,行事作风带着十足的老年人做派,仿佛与时代脱节。
“……没摔。”
江溪嗓音喑哑。
黄师傅半晌才意识到这闺女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那咋弄成这样的?回头老子娘该心疼了。”
江溪不能想,一想就归心似箭:“师傅,咱能开快些么?”
黄师傅爽快地“哎”了一声,换挡提速,油门一下踩到底,出租车箭似的地发了出去,如一尾滑溜的鱼,熟练地在城市明灭的灯火里穿行。
毛葛镇距离申市火车站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江溪付完火车票和打的费,身上顺手牵来的钱,就不剩下什么了。
不过这种脏钱,用完也就用完了,江溪不大在乎,揣着兜里剩下的几个钢镚儿步履匆匆地往巷子里走。
夜色深沉,沿途只有昏黄的路灯,江溪的心里,如同煮了一锅水,随着时间渐渐沸腾起来。
转过巷子,一栋低矮的筒子楼就撞入了眼帘。
三层楼高,左右不靠,独门独户孤零零地立在夜色中。楼下连盏灯都没有,江溪习以为常地抬脚上楼,她家位于三楼的左转第二间,五十平的房子,一室一厅,平时连吃个饭都周转不开。
可即便是这五十平,也是江溪的父亲用攒了大半辈子的钱咬咬牙买的——亲戚朋友那借了三十万,七拼八凑地凑足了六十万,好不容易买了这套二手房。
地段不差,距离她现在的高中近,如果不是房子实在太破,依照这地段,价位还得再往上提一提的。
门内有灯。
江溪深呼了口气,“扣扣扣”地敲响了房门。
“谁呀?这么晚了。”
随着一道嘀咕,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裤衩光着膀子的陌生男人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