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海月开着车从曲水码头离开后,拐了个弯开向了西郊一片民房。

他的脑海里一直重复着方才库房内两个少年凄惨的模样。

曾勇。

心底冒出一个名字,他嘴里忍不住骂了几句难听的话,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用力,骨节突兀,像是快要蹦出皮肤。

脚下猛踩油门,魏海月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克制情绪,但那孩子的血还留在自己身上,他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

蓝青不会收手,这批货的重要性男人心里清楚,他不知道蓝青是通过什么手段搞到的毒品,又是付出了怎么样的代价和金额才最终得手,但这中间出了岔子,只怕两个孩子还会遭受毒打,不死也要废了。

可是按照自己所知道的,从青市掉包偷偷运走的这批货应该是真的才对,也就是说,蓝青得手后,有人又在他的眼皮下动了手脚,是谁有这样大的胆量?只可惜了这两个被拉出来背锅泄愤的少年。

原野最初建议用曾勇混进蓝帮时,魏海月原本是拒绝的。但他后来思考,如果小勇能在蓝帮替自己盯梢传递些小消息,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蓝青怎么会让他去送货呢?

他皱着眉头却又突然了然,正因为是生面孔,所以才会害了小勇。

蓝青的手下多少是犯过事的,只有新人才不易让人发觉,不会让警方怀疑盘查,也才更容易销货得手完成交易。

是自己的决定害了小勇,魏海月第一次为自己的选择生出悔恨。

买货的那方是在虞市夜场势头不小的鱼儿姐,魏海月只听说对方姓余家中排行老二。

余二,鱼儿,应该只是个昵称。

余二的客人从她手里间接买了蓝青的货,结果吃死了,这笔账还得找蓝青算。

魏海月只能计划,在蓝青将小勇交给余二姐的这个过程中,有没有可能再得到插手的机会。

到了目的地,魏海月收敛起情绪,他记得原野说过,小勇有个卧病的母亲住在这一带。

从后座捞起一件原野用来做被盖的外套,他将自己带血的衣服换下来,虽然一身搭配极不协调,但总不能带着小勇的血渍去见对方的母亲。

如果那样做,那和冷血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家家问过去,魏海月最后在一家水泥墙围起的小院里找到了妇人。

“请问,你找谁啊?”开门的是一个面色蜡黄,身材消瘦的中年妇女。

魏海月报上身份,“您好,我是曾勇的同事。”

“啊,是小勇的领导吧。你好你好,进来坐坐吧,屋子里有凉水。”

对方很客气,也很和善。

“不用了,我就顺路过来看看您,马上还得回单位去。”

妇人应该已经很久没见过小勇了,听说魏海月和孩子是同事,忍不住就想多打听两句。

“小勇在单位表现得好不好啊,那孩子不懂事,经常惹麻烦,我怕他啊,又闯祸。”

“您放心,小勇现在表现很好。”魏海月语气尽量的温和。

“他有段时间没回来了,你说就在虞市,这么近,老给我打些钱来,又不肯回家,怪叫人担心的。”女人有些迟疑,“那孩子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坏事不敢回家吧?”

“没有,小勇最近被公司派遣出差,得有段时间不能回来,所以我替他来看看您。“男人并不太会安慰人,他想了想又道:“小勇还说叫您好好养身体,您在家就放心等他回来吧。”

妇人似乎是信了,脸上绽开笑容,露出一丝宽慰的表情:“行,都听他的。说来还是得谢谢你们这些好领导,多亏了你们照顾他,我放心,放心了。”

这句放心令魏海月眼睛发酸,他别过头去不敢多看,“阿姨,公司里还有事,我得先回去了。”他从身上掏出一叠事先准备好的钱:“这是小勇这个月的奖金,您替他收着吧。”

女人捏着一叠厚厚的钞票,还没来得说什么,魏海月已经开口道,“我先走了,您进去吧,钱收好,重要的是养好身体,咱们一起等小勇回来。”

匆匆告别,沿着狭窄的道路疾驰,这一刻,男人觉得自己真正像个逃兵。

虽然短信里的内容已经提醒了自己要注意分寸,可是眼下他从内心深处极其渴望见到南蔷,真的很想,很想。

***

叶明真走出公寓拍了拍脑门,叹气道:“真没想到,这丫头比对付魏海月还要头痛。”

南蔷语气不冷不热,“第一,魏海月没有自闭症倾向。第二,魏海月神经尚且正常。”

这个女人,还真是“护短”,叶明真有那么一瞬真的想过,如果魏海月犯罪,而南蔷有心隐瞒,太可怕了······他打住自己的脑洞,南蔷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三,叶明真,我方才就觉得有些奇怪,你有没有觉得,田晓甜作为一个自闭症少女,似乎过分活泼了一点?”

这话把男人噎住,“大概,可能,也许,她和魏海月他们生活了近两年,被治愈了?”

自闭症真的能治愈吗?南蔷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找魏海月问问清楚。

在公寓时南蔷一直在旁观,她觉得田晓甜似乎在有意逃避些什么,带着敌意和一丝害怕,但这种情绪如果解释在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女孩身上,似乎又不算太过奇怪。

毕竟,对于田晓甜来说,自己和叶明真是陌生人,她的防御情有可原。

但如果将对方当做一个正常人来推测呢,假设田晓甜没有自闭症,或者按照叶明真的说法,她真的已经被治愈。那么,她为什么会害怕?

笔记本原本就是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看得出,这孩子在见到笔记本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而且刚刚那一瞬的敌意······这个观点如果成立,按照正常人的推测来看,田晓甜的不配合恰恰就能说明笔记本是有问题的,而问题的关键就是其中所记载的内容。

但是自己能使这个假设成立吗,田晓甜确实患有自闭症,医院的诊断结果他们手中也是备有资料的,这个孩子没办法自己撒谎。

太奇怪了。

她把手机摸出来,翻了翻,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魏海月新的联系方式,该去哪里找他呢。

***

回家路上南蔷想起小猫还寄养在隔壁店铺,就又去了一趟花店。

一团雪白的绒球装进猫包,她捡了几样猫咪平日里喜欢的玩具,又去不远处的宠物超市买了猫粮和肉罐头,回来的路上居然下起雨来。

淋了一路,好不容易把大包小包搬到门口,南蔷拖了个凳子坐在沿下等雨停。

没带伞,真糟心。

视线没有目的地乱飘,她注意到对街停了一辆以前没有见过的黑色轿车。

心与心大概真的会互相发送感应,车窗降下来,是魏海月。

南蔷隔着雨幕望着男人,她一眼就看出,魏海月心情不好。

男人一双如墨的眼睛就这样直直地看向南蔷,那眼底透露的疲惫和几分迷茫没有隐藏,宛如洪水猛兽要朝对街的女人扑去。

心脏某个位置不自觉地一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使得他难过的情绪外放,即使隔着一条街道,也能让南蔷清晰地感同身受。

魏海月极少在南蔷面前显露出这些负面的感情,他常常习惯表现自己坚硬的一面,不管是七岁初见时老师的嘲讽,亦或往后很多年发生的事情,这个男人一如既往,总是微扬着下巴,眼神不羁,自信又张扬。

人类总爱伪装自己,但有时候就容易忘记,藏在胸腔里咚咚跳动的一颗心,无论是谁,都有免不了受伤的时候。它是那样的脆弱,会感觉到难过,也会渴求旁人的呵护与关爱。

而魏海月的心里从来只有对街的那个女人,也只想对她有所渴求,他从少年时代就陪伴长大的小方言,是这世间所无可比拟的。

南蔷站起身来,冒雨穿过了行道。

“你怎么了?”

“小方言。”

男人动了动嘴唇,最后只喊了她一声。

“你在这儿等很久了吗?”

“我去了你家,发现没人在,过来碰碰运气。”魏海月语速极慢,显得整个人颓而无力。

南蔷几乎不做思考,她虽然不知男人这日发生了什么,但他此时此刻,需要自己的陪伴却是毋庸置疑的。

“等我一下,我去搬点东西。”她想了想又多加了一句,“你别下车,我自己就可以。”

她小跑几步回到店里,拎了猫包和一大袋食物折回来,魏海月难得听话没有动作,她懒得开后备箱,索性拉开侧门将物品都放在了后座。

猫咪嗅觉灵敏,不安地在猫包里转来转去,南蔷敛眉。

是血腥味。

她的视线落在座椅上的外套,又去看男人身上的衣服。

“你,你没受伤吧?”有一丝迟疑和不确定,她多害怕听到另一个答案。

“没有,那些血渍不是我的。”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南蔷没再多问,匆匆坐回到副驾。

“去我家吧。”

一路上两人各怀心思,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后座靠近血衣的小猫,时不时发出几声喵叫。

雨势渐骤,好在车已开到门口,南蔷先去开门,魏海月一动不动拎着猫包和塑料袋等她。

“车钥匙给我,你先进去。”魏海月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是依言动作。

仔仔细细检查了遍,除了血衣再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她将衣服裹成一团带下了车。

南蔷家的院子魏海月是熟悉的,他凭着记忆走到客厅,将猫放出来,顺便喂了一些猫粮。

女人随后也走了进来,长发被雨淋湿,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看在魏海月眼里却别有一番风情。

白衬衣下若隐若现的内衣和肌肤,看得男人喉头一滚,他不动声色将视线移开:“会感冒的。”

女人却不顾,“你去洗澡,我出去一趟。”

魏海月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也许她以为自己伤了人。

看她紧张的样子,魏海月心情莫名好了起来,她是在意自己的。

“小方言,那血渍是别人不小心溅上的,和我没有关系,你别担心。”他勾了勾唇角,勉强扯起一个笑来,简单解释。

见南蔷还在迟疑,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道我不会骗你的,对不对。”

南蔷愣了一下,点点头,“你先洗澡,我去帮你买几件换洗的衣物。”

魏海月明白,南蔷这下是真的放心了。

“你套件衣服再出去吧。”

南蔷家的浴室建在院落的西北角,这回不是玻璃房了,是个小木屋。

魏海月进去转了一转,拿起台面上的瓶瓶罐罐仔细看,沐浴液,洗发水,都是一个牌子的,淡淡的香味散发出来,和南蔷身上的一样。

等南蔷再次回到家中,魏海月已经洗好澡坐回客厅,他用浴巾裹着下半身,捡了个靠枕抱在胸前。

淅淅沥沥的雨声没有将他影响,男人在读一本书,南蔷下意识去看书架,发现其中一个位置空了出来。

他怎么会······顿时,一种叫难为情的情绪从心底漫了出来,张牙舞爪地想将无措的南蔷牢牢抓住。

“真慢。”他从书中抬眼看她,笑得不怀好意:“挑了很久?”

女人眼神游离,时不时会将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书本上,这说明她对于“秘密”被发现很不自在,脸上的绯红没有散去,反而加深,连呼吸也不如往常平稳了。

魏海月只盯着她,好整以暇,故意问:“你慌什么?”

南蔷以往也没给男人买过衣裳,去到商场才想起不清楚魏海月应该穿什么型号,跟着营业员转了大半天才做决定,付账回家。

她把衣服扔到沙发上,眼睛却盯着别处不去看他,嘟囔了一句:“快去换上吧。”

一边趁机从男人手中收走了漫画书。

魏海月不肯让她逃走,声音追上去:“小方言,原来你还看少女漫画的。”

带着磁性的低沉笑声宛如魔音,舒服地在南蔷心尖上轻轻滑过。

笑笑笑,笑你个大头鬼,她几乎能想象出男人在沙发上乐不可支的模样。

羞赧难耐,南蔷打定主意不去应他,蹬蹬瞪的脚步声从头上传来,她撂下魏海月回到了楼上卧室。

独自掩着面冷静了一会儿,直到一个喷嚏,南蔷才恍觉自己应该赶紧洗个热水澡,换下身上湿漉漉的衣服。

惨了,这春雨沁人,只怕是要感冒。

南蔷洗完澡出来,魏海月坐在沙发上看她,一套浅蓝色的丝缎睡衣,脚上踏着同色拖鞋,南蔷整个人看起来散发着安宁的气息,这感觉让人舒服,也让人随之沉静。

发梢还在滴水,他朝南蔷招招手。

“过来。”

一只大手牵起了她,南蔷懵懵懂懂的模样任其摆布。

“坐。”

她乖乖在沙发上坐好,魏海月接过毛巾,动作温柔地替南蔷将头发上多余的水珠擦干。

吹风机插上电,男人将香软的女人圈进怀里。

修长的手指贴着头皮将长发轻轻撩起,风口向上才能使得发根蓬松,水珠顺着风势滑落,在睡衣上沁出一点点的水渍。

此时此刻,南蔷只管享受,此时此刻,魏海月环抱着南蔷,他们拥有相同的味道。

不管时光出走了多久,只要他们回到彼此身边,一切都仿佛如初,多美好。

小猫望着静默的两人满是好奇,轻轻一跃跳到了桌上瞅着他们看。

“你果然还是养猫了。”

魏海月想起多年前,也是下雨天,南蔷在放学的路上看到一只小狸猫,大概是和猫妈妈走失,小小的一只蹲在街沿边瑟瑟发抖。

南蔷走不动路了,说什么都要陪着小猫一起,那时候魏海月是有些生气的,因为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一场强降雨,学校也发布了通知要求学生提前放学,好赶在暴雨前就能够回到家中。

“小方言,要下暴雨了。”

“可是小猫很可怜啊,你看,雨都淋到它了。”

“那我们就把它抱回去养好吗?”

“不行,外婆不会同意的,而且,万一它妈妈来找它了怎么办。”

“你不走算了,我走了啊。”少年装着样子,却见女孩仍旧无动于衷。

他叹气,跑到不远处等着他俩的原野面前,说了几句什么,又折了回来,手里多拿了一把伞。

魏海月将伞撑开把小猫牢牢罩住,又找来几块砖石固定好,任是风吹雨淋,小狸猫也无恙了。

“这样就行了吧。”

南蔷朝少年一笑,她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又摸了摸他的,心里觉得有什么东西化开去,无比柔软。

“魏海月,我们以后也养只小猫吧。”

“好。”

***

头发吹得半干,魏海月关掉了吹风。

“它叫什么?”

南蔷藏着心思笑了一下,“小咪。”

“小咪?”魏海月一手圈着南蔷,一手探出去逗猫:“小咪,小咪。”

然而这团绒球并不应他。

魏海月皱眉,发觉怀里的南蔷在偷笑,顿时恍然:“它不叫小咪。”这女人居然敢骗他。

南蔷笑得停不下来。

“你该不会每次向别人介绍它时,都说的叫小咪吧?”

“是啊,不希望它同旁人太亲近了。”

“希望它独属于你对吗。”

南蔷不知魏海月是不是另有所指,却只是笑,侧首贴着男人的下颌。

“它的名字,叫幼吉。”

魏海月嗅着发间的淡香挑了挑眉:“幼吉?哪两个字。”

南蔷拉过魏海月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幼年的幼,吉庆的吉。

一边解释:“希望它从小就是幸运的。”

“好名字。”男人的声音留在南蔷耳侧,绕进心底。

“幼吉。”魏海月又唤了声小猫,伸出手指轻轻挠着它的下巴,小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声,把毛茸茸的小脸贴着男人的指根来回蹭。

南蔷讶异,其实幼吉虽然性子温和,但同所有的猫咪一样,并不怎么主动亲近人,“它喜欢你诶!”

魏海月得意,“自然要喜欢的。它亲近你,你中意我,猫随主子。”

不安分的手正打算从猫儿身上换到女人的身上,一通电话打来,阻止了魏海月的举动。

原野。

南蔷也看见了显示屏上的名字。

她主动起身离开了温暖的胸膛,也不多问,原野若无要紧事是不会轻易打扰魏海月的。

过了一会儿魏海月回到客厅,露出一丝苦笑:“小野有事找我,得先回去了。”

南蔷与他隔了几步远,见男人的状态已经恢复如初,她淡笑着挥挥手,也不相送,“魏先生,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