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见她一直沉默着不答话,李昀那厢似乎有些意外,但紧跟着,他便像是想到了什么,语带试探地继续发问:
“姑娘是不是想去看小尹?小尹他这会儿正在队伍最后面的马车里休息,如果你想去的话,就让金莹直接带你过去好了,大夫这会儿应该也在他那里……”
他的这声“大夫”让陶沝心里莫名生出一丝异样,但她并没有因此忘记自己这会儿前来的目的,遂抢在对方话音未落前直接冲其出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昀听到这话顿时愣住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姑娘这话从何说起?”
“就是……”正当陶沝犹豫着是否要开门见山地直接冲他摊牌,侍女金莹却在这时先一步从外面推门进来,然后当着陶沝的面,径直上前朝李昀叽里咕噜了一阵,李昀的脸色当场变了,连带原本看向陶沝的温柔眼神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待金莹说完,他便立刻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也先出去。
金莹自然也注意到了自家世子此刻的神情变化,当下略微犹豫地看了陶沝一眼,似是想再说些什么,但碍于自己的身份,最终还是听话地慢慢退出了车厢,甚至还不忘体贴地替两人关上了厢门。
待她一走,李昀这才重新将目光焦距转向陶沝,虽然身子仍旧保持刚才的姿势坐在位置上一动未动,但说话的语气却已明显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来陶沝姑娘是来替那名女子打抱不平的?!”
陶沝听出他含在这句话里的嘲讽和嗔怪之意,气势也跟着再度减弱几分:
“我,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认为你们惩罚她是错的,只是,我觉得用这种方式对待一个弱女子实在是太残忍了,尤其是这些……”
她本想说“这些视贞洁为命的古代女子”,但想想又觉得不对,直接掐掉了“古代”两字,“……之前,你和那位朴湛副将都说你们会这样对她,完全是因为她自作自受,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才会让你们想出这种办法折磨她?你能告诉我吗?”
她一口气说完,见李昀那厢拧着眉并没有立即接话,想了想,又小小声补充一句——
“……如果,我是想说如果,如果她做的错事还没到那种罪无可赦的地步,可不可以换个方式惩罚她呢?”
“姑娘难道没发现——”还不等她这话说完,李昀已抢先一步开了口,“这些日子以来,李某队伍里的人数明显有些变化么?”
咦?陶沝闻言顿时一怔,一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但“没有”两个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的确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可这也是因为她每日都待在那辆马车里,所以充其量就只能看到在她马车附近巡逻的那一小部分朝鲜士兵而已,因此,对于这支队伍整体人数上出现了什么异样,她实在是无从得知,不过她倒是有注意到一点不太对劲的地方——这些日子以来,每日在她马车附近的的巡逻人员都有变动,而且变动十分频繁,每天巡逻的人员几乎都和前一天不一样。
所以她干脆老老实实地冲对方答话:“我只注意到每日马车周围的巡逻士兵都有很大的变动——”顿一下,瞄了一眼李昀的脸色,又语带犹豫地添上一句,“虽然我不太懂行军打仗,但这样频繁的人员变动似乎并不利于人员查验身份,很容易出问题的……”
好歹她之前也在皇宫里待了那么久,期间也多次随驾出行,对于近身护卫队轮岗的问题还是了解一二的。按理说,这种护卫队的士兵每人都有其相对固定的职责和固定的管辖或巡逻范围,即使是轮班时间,通常也都是固定的,基本不会超过三班,这样一来,哪里出了问题,一查便知。反之,像现在这样每天变动人员,且轮班时间也不固定的巡逻方式,实在是隐患重重。
若非他眼下突然提起,陶沝原本还以为这就是朝鲜军队固定的管理模式,还想着要不要提议让这位李昀世子也学习一下大清的军队管理方法,但现在看来,这根本与所谓的管理模式无关,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没错——”见她果然也觉察出了异样,李昀的眼神微微一动,“先前为了不让姑娘有所担心,我每日派去姑娘那辆马车附近的巡逻人员总体人数是不变的,却没想到还是让姑娘看出了端倪……”说罢,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明显透出一分沉重,“姑娘有所不知,自打离京至今,李某这支队伍的人数已经少了约有四分之一……”
“你说什么?!”陶沝有些震惊,继而便立刻联系到了那名女子的身上,“难道你想告诉我,这件事跟她有关?”
“嗯!应该就是她下的手——”李昀面色凝重地朝她点了点头,“我先前有跟你提过吧,我起初并没有打算这样对她,我那时所说的‘犒赏’,纯粹只是想将她赏给某个士兵为妻而已,所以一开始,我对她还是以礼相待的,不仅找了辆马车给她,而且还派专人去伺候她——”
陶沝不等他说完便迫不急待地插嘴:“然后你们就发现她举止古怪了么?”
“不,这倒没有——”李昀的语气淡淡,“根据派去伺候她的那名侍女回报,她这些日子以来都表现得格外安静,白日里绣花,也没跟什么人说过话,只在晚上队伍扎营后会下车走一会儿——”
“……如此,她这样的表现好像并没有什么称的上是古怪的地方吧?”陶沝表示她听不出这里面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见她面露疑惑,李昀皱了皱眉,又继续往下陈述:“没错,她这样的表现的确无可厚非——但就是从那天起,李某队伍里的那些士兵开始陆续闹病,其症状有些像是痢疾,李某起初也不以为意,只以为是那些士兵水土不服,或是吃食有异,便让大夫熬药给他们喝,谁想那些人喝完药之后情况却并没有因此好转,反而病得更厉害了,不出一两日便一命呜呼……”
“所以你就怀疑是她下的药?”陶沝被他这种前后完全不相及的思维方式弄得一愣,半晌方才从嘴里挤出一句,“那你怎么没怀疑我,我也是和她同一天被送来的,不是也有机会对你们下药吗?”
李昀闻声看了她一眼,勉强冲她牵了牵嘴角:“李某倒是也很想怀疑姑娘,可姑娘那几日根本就没有下过马车,每日在马车里除了吃就是睡,除了我和金莹,还有那位大夫,也没有人再出入过姑娘的马车,而且姑娘也不懂朝鲜语,金莹和那位大夫也都不懂汉语……如此,你让李某如何怀疑你?”
虽然这也算是对方信任她的说辞,但陶沝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格外别扭。所以她赌气顶了一句:“说不定这是我和她事先约好的呢?我负责转移视线,而她负责下药……”
听到这话,李昀那厢再度扯了扯嘴角:“姑娘不必揽责上身,李某虽然愚钝,却也不会随便冤枉一个好人,尤其是女子……”顿一下,收起笑,换了一种语气继续往下道,“其实李某起初也并没有怀疑她,就像姑娘说的,她不过一介弱女子,又是被人送来当礼物的,能起什么风浪?再加上大夫当时也查验不出什么具体病由,所以就只能归咎于水土不服,想着只要快点回到国内,情况应该就会有所改善,于是李某就下令加快了行军速度,可是生病的士兵还是越来越多,李某虽然觉得情况有些不太对劲,但还是没有怀疑到她身上,直到——”
话到这里,他突然停了停,眉眼间添了一丝古怪的笑意:“说起来,李某之所以会发现她有问题,也是姑娘的功劳——”
咦?!陶沝听得一阵怔愣,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好像根本就什么也没做啊?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询问,李昀那厢已自顾自地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往下道:“姑娘可还记得,有一日晚膳,姑娘把其中一道叫作‘莲藕凝’的菜肴吃了个底朝天,还问金莹有没有多的,金莹就临时跑去膳房专用的营帐里取,结果却正好发现那名女子在那顶营帐附近转悠,虽然当时并没有亲眼看到她进去,但金莹却也留了个心眼,把当时放在营帐里已经煮好准备送去给大家喝的酱汤拿去给大夫查验,却查出里面被人下了药……”
他这番话听得陶沝脸上莫名一红,虽说是她歪打正着地让金莹发现了那名女子的可疑行径,但她怎么觉得对方特地跟她说这话的意图并不像是在夸她,而是在强调她有多么爱吃呢?
“所以,你就开始怀疑她了?”
“嗯,金莹把这件事告诉我之后,我便立刻让大夫查了那药的来历,大夫说,那药并不是有人从他那里偷出来的,因为他随身携带的药物里并没有这种药,换句话说,那药只可能是外人带来的,所以我第一时间暗中派人去查了她的随身物品,但并没有什么值得可疑的地方,于是我又把负责照顾她的那名侍女叫来细问,果然,侍女说她每次下车后都会以各种借口在她面前消失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或是闹肚子,或是走到一半说自己忘了带东西,让她回马车去取……”
“可是——”
陶沝本想说她之前好像也做过类似的事情——那晚在河畔看到那簇报春花的时候,她曾想过要挖回来,便让金莹回马车拿剪子,这期间她们两人就有分开过,而且也差不多有一盏茶的功夫,所以这一点好像也不能完全拿来当怀疑那名女子的证据。
可惜还没等她把自己的这番质疑说出口,李昀那厢就抢先一步打断了她——
“陶沝姑娘,李某刚才已经说过了,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李某不会随便怀疑一个人——”他说这话的语气很强硬,像是已经看出了陶沝此刻的心思,“若只是因为这一点,李某还不至于如此对她——”
他说着,见陶沝疑惑地眨巴眨巴双眼,又耐着性子冲她继续解释:
“……这之后,李某佯装不知情地放那名侍女继续回去伺候她,但暗中却派了朴湛去跟踪她,果然,之后一连两日,朴湛都亲眼目睹她在支开侍女后跑去某个营帐里取药,然后又跑到膳房专用的那顶营帐里去下药,但令人奇怪的是,除了膳房专用的营帐之外,她每次去取药的营帐都有所不同——想来姑娘也清楚,那些士兵的营帐都是每日临时搭的,她不可能事先把药藏在里面,而且她每次进去的时候,那间营帐里也并没有其他人,所以李某相信,这支队伍里一定有人是她的内应——据李某的推测,那个内应应该是每日在搭完营帐后就将药藏在某顶营帐里,然后在此顶营帐上标出特别的记号,以此来告知那名女子该去哪里取药,所以我就让朴湛继续暗中跟着她,不要打草惊蛇,直到找出那个内应是谁为止……”
“那你们找到了吗?”陶沝不等他说完便立刻出声反问,但刚问完就后悔了——如果真找到了,估计那名女子如今也就不会遭受这么残忍的虐待了……
果然,李昀听到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没有,迄今为止,她都没有和那个人直接见过面,所以我们根本无从得知对方是谁,不过李某倒是因此发现了一件事——”
“噢——是何事?”
听出对方这会儿有意卖关子,陶沝忍不住好奇追问了一句,但也不知是不是自我意识过剩,陶沝总觉得她这话一出口,李昀看向她的目光立刻变得闪烁不定,好半天方才出声回道:
“姑娘上回不是问过李某,说这支队伍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人懂汉语么?”
陶沝闻言先是一怔,而后笃定地朝他点头:“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觉得仅凭她一人之力,应该是不可能做出什么让你们对她如此深恶痛绝的事情来的,所以我才想着,会不会是队伍里有人在从旁协助她,而这个人,很有可能是本身与你有仇的人……”顿了顿,见对方并没有好打断她的意思,又赶紧再补一句,“另外,我觉得那名女子会说朝鲜语的可能性也不大,所以我才想着,会不会是帮她的那个人也懂得汉语的缘故……”
听完她的这番分析,李昀原本还透着几分犀利的目光明显缓了缓:“姑娘猜的没错,李某也差不多是这样想的,只是,姑娘怀疑的是那人懂汉语,但李某却怀疑他懂的是朝鲜语……”
他这话说得着实不伦不类,陶沝听罢当场傻住,脑筋绕了N个弯之后才总算反应过来。
这位李昀世子的意思是,她怀疑的是原先就在他队伍里的人,而他怀疑的,则是队伍中的“外来人”——
“你,你的意思是,这支队伍里有懂朝鲜语、但不是朝鲜人的人混了进来,而不是原先在这支队伍里的人‘吃里扒外?’”顿一下,又不敢置信得添上一句,“可是,有谁会做这种事?而且,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见她此刻一脸震惊,李昀看向她的目光也再度缓了缓,且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比如——那位八贝勒,或是,那位九福晋和她的兄长……”
他慢条斯理地举例,虽然语气听不出有什么异样,但他给出的这个回答却是让陶沝再度大惊失色——
“难道说,八阿哥今次把她送来给你的目的并不单纯……嗯,就像是你之前猜测的那样,他是因为怀疑你,或是想替董鄂.衾璇和她的那位兄长保仇才把她送来的?”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反问,而且因为太过震惊的缘故,连话也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可是,可是,他们怎么混得进来?而且,你们难道没有所谓的人员手册么?嗯,虽然会花点时间,但只要一个一个的排查,总是能查出来的吧?何况,就算你们不认得他,他身边平日里与他亲近的人也总该认得出他究竟是真是假,然后觉得他不对劲的吧?”
然而李昀却是很快否决了她的提议:“很遗憾,即使是在军队里,也会有那种不喜欢与他人打交道的人,如果那个人平时就不太跟旁人接触,再加上两个人本身也长得有几分相似,那么想要仿冒一个人,然后取代他的位置,其实还是很容易的……”顿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慢条斯理地再补充一句,“……这一点,陶沝姑娘不是应该深有体会么?”
陶沝听出他这话是在暗指她和那个冒牌衾遥,一时间倒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接话了。
李昀等了一会儿,见她并没有要反驳的意思,又接着自己的话茬继续往下道:
“其实朴湛之前也有暗中派人去排查过具有此类特点的可疑士兵,但却一直没能找出这个人来,所以……”
“所以,你们就只能对她下手了?”陶沝问这话的语气里明显透露着不满。
尽管这种做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无可非议,可陶沝还是打从心底里同情那名女子——毕竟,事情并不是她一个人做的,甚至很有可能不是她自愿做的,但如今却要她一个人来背负两个人——不,应该是那个幕后黑手的过错,而且还是以这么残忍的方式,这对她来说着实不太公平。
李昀那厢虽然被她强行抢过了话头,但并没有因此动怒,只微微蹙了蹙眉,跟着便淡淡往下接茬:
“我已经给过她机会了——我说过,我不会随便为难一个女子,她不过是八贝勒府里的一名下人,我相信她肯定不会是此事的主谋,但我先前派人拷问她的时候,她却是死活都不肯供出那个躲在队伍里暗中帮她的人是谁,包括我问她这样做到底有何目的,以及那个派她前来的幕后黑手是谁,她也同样不肯招供,所以,朴湛才会提议用这样的方式逼她开口,同时,也是借这个方法逼她身后的那个人现身……”
他一口气说完,也不等陶沝发话,便自言自语般地率先感慨了一句,“不过如今看来,她只是一颗随手可弃的棋子罢了……”
听到这话,陶沝越发觉得那名女子有些可怜,忍不住趁机为她求情:
“既然她只是一颗随手可弃的棋子,那不管你们怎样对她,她身后的那个人也是不会出现的……不如,你们换种方式对她吧?说不定,还能让她因此回心转意,供出那个人是谁呢?”
她一面说一面偷偷查看李昀的脸色,见他听完这话之后并没有要动怒的意思,不禁又趁热打铁地再多添几句——
“毕竟,你们这些日子天天这样待她,也算是惩罚够了吧?而且那个人又一直没出现,所以我想,她心里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对那个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就此产生动摇也不是没有可能……何况,如果她就这样死了,你们不就更加找不到那个帮她的人是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