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张烁不是存心想害死罗微语,也不是失手推她下山,而是为了自保误伤了她呢?你仔细回忆一下,当时情况混乱,你和李轩离得又远,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夫妻俩在吵什么。只因事件的结果是罗微语被推下山,你们潜意识认为有杀人动机的是张烁——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推人这个动作的发起者就是张烁,对不对?”

“张烁去追你们,你们自然也会认为他想对你们不利,目的是阻止他杀人的事情外泄。当然,换做是我,也许我也会这么想。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跳出这件事,以客观的角度来重新分析问题。”

“我们不妨再假设,张烁去追你们,会不会是想跟你们解释清楚事情的真相?而方宇去追你,是因为他觉得你拍到了张烁行凶的视频?注意,你当时身上背着相机,而摄影师在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拍下来留作证据。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方宇事后会问你有没有拍到什么视频。如果你拍到的真的是视频,放大声音分辨率就可以判断当时张烁和罗微语在说什么。”

“以上假设如果都成立,那么,事实可能和你想的恰好相反。方宇他不希望你手上的视频被公布,不希望他和罗微语的关系曝光,更不希望张烁借此洗刷罪名。”

这是那天在机场候机时,阎寒对虞雪说的话。他做完这些假设之后,又加了一句:“我也只是猜测,把所有可能性都分析一遍,看看哪种情况更接近真相。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虞雪没有心理负担,但这几日她也从未平静过。她不停地回忆在克勒青发生的种种,反复思考。她隐约感觉,阎寒说的那一种可能性竟然是最符合逻辑的。

可是,这听起来很荒唐……

虞雪回头看了一眼阎寒,他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他们是两天前到的喀什,此刻,车子正在开往伊利克的路上——伊利克正是克勒青河谷的入口。

车窗外,天色越来越暗,植被越来越稀少,到后来连草甸都不剩。荒芜区路不好走,地面凹凸不平,车子颠得厉害。阎寒能睡得这么香,虞雪很是佩服。她闲着无聊,一直盯着他看。她发现他掉了一根眼睫毛,那根睫毛粘在他的脸颊上,比一般女孩子的都要长。

虞雪伸手想拿掉睫毛,结果刚碰到阎寒的脸,阎寒睁开了眼睛。他顺势握住她的手,朝她扬了杨眉。

“醒了?”

“没睡着,闭目养神而已。”

“那你继续养神吧。”

“养完神了,接下来想养眼。”

“嗯?”

“看着你就很养眼啊。”

虞雪嗔他:“老毛病又犯了吧,就爱瞎说。”

“我可没瞎说,”阎寒伸手揽过她,“贺宜杉说我一定是个颜控,我一开始喜欢你一定是看脸。我觉得,她说得没错。”

“我也是个颜控。怪不得我一开始不喜欢你。”

“……”

虞雪笑得花枝乱颤。阎寒知道她耍他,伸手去挠她的腰,二人旁若无人地嬉闹。

虞雪余光瞥见坐在旁边的方宇,他正出神地盯着他们看。她扭头,视线和方宇对上,方宇略有尴尬之色,笑了笑,假装看窗外风景。

虞雪猜,他可能是想起了罗微语吧。曾经的他和罗微语或许也经常像这样互相打闹?

这辆越野车上有4个人,后面一辆车上还有4个人。除了虞雪、阎寒、方宇,还有两名向导,一位厨师,两位背夫。两辆车,8个人,正各怀心思地朝着冰川河谷前行。

前路如何,虞雪无法预测。阎寒对她说,这是一条通往真相的路,路上会布满荆棘,但是路的尽头就是阳光升起的地方。

她将头靠在阎寒胸口。她很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心跳,一声,一声,平缓却很有力量。

有他在,无论前路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都很安心。

行程第七日,一行人终于抵达迦舒布鲁姆大本营。

傍晚时分,虞雪独自攀上一座山坡,坐在雪地上发呆。以往每次去冰川她都会像这样,什么都不干,在冰天雪地思想放空,假装世间只有她一人。

她举起相机,连按了几下快门。最后一次按下的时候,她拍到了阎寒。阎寒正缓缓向她走来,深蓝色的冲锋衣在白色的雪的映衬下特别显眼。

等阎寒走到近处,虞雪仰头问他:“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然呢?”阎寒理所当然,“一吃完饭你就不见了,也没跟我说一声。”

“阎寒,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有心事?”

虞雪没有否认。

“自从我们决定要来克勒青,你变得很反常。”她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不会费这么多心思对这事刨根问底。”

“傻瓜。因为这是你的事,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四周很安静,越是安静,越是能让人沉淀下来。这7天以来,虞雪一直在观察阎寒。某一个瞬间她忽然意识到,阎寒最近对张烁一事倾注的心思比她要多得多,思维也缜密得不像正常人。

她直截了当:“我想过了,你的推断很有道理。可是阎寒,你有没有想过,正常人是不会用你这样的逻辑去思考问题的!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太精确了,精确得好像你亲眼看见了一样。我不否认你说的可能是对的,但是我很惶恐,为什么你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我甚至怀疑我的记忆是不是出现了偏差,我漏掉了什么重要的细节吗?”

“虞雪,你其实并没有……”

虞雪打断他:“我其实并没有记错什么,我知道。但是我作为一个亲身经历这件事的人,居然没有你了解得多。这不合理!”

阎寒若有所思。他承认,虞雪说得很对,这几日他的确有些反常。因为他太执着于追求真相,反而忽略了虞雪的感受。这件事对虞雪的影响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她或许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

他摸了摸虞雪的头。虞雪慢慢冷静了下来。她靠在他身上,表情显得有些委屈。

“是我的错,我不应该瞒你的。”他说,“以后不会这样了,我有任何事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好不好?”

虞雪抬起头:“你真的有事瞒我?”

“嗯。”

“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接下来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别激动。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

“我答应你。你说吧。”虞雪有种预感,她一定漏掉了什么细节,而这些细节恰好被阎寒发现了。

果然——

“这两个月来,你总觉得有人跟踪你。”

“是。”

“你的感觉没有错。”

“你的意思是,确实有人跟踪我?”

阎寒点头:“这一次来克勒青,我还带了一个人来——是你认识的人。”

夜色寂静,山里的星空比外面璀璨,也比外面热闹。无数星子簇拥在一起,像是无话不说的小伙伴,交头接耳说这悄悄话。

虞雪拨动着相机,一张一张翻看她在克勒青拍的照片。有雪山,有冰河,有星空,有冰塔林,还有他们的帐篷。这一幕,和她上次来克勒青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时间仿佛倒流了回来,她差点忘了自己身处哪个空间。

她睡不着,钻出了帐篷,去山坡上看星星。

凌晨4点,黎明将至,这片星空很快就会被朝霞掩盖。不过呢,由一样美好的事物来取代另一样美好的事物,并不会让人觉得惋惜。丛筱月说,这是一种自然规律。

虞雪看着远处的天空,她想不回去睡了,等一场日出也未尝不是件浪漫的事。

当远处的天空逐渐有了亮光,虞雪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有人踩在雪地上,正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虞雪?”是方宇的声音。

虞雪回头。雪地泛着白光,天还没亮,但还是能看清楚方宇的样子。他穿着亮黄色的冲锋衣,很打眼,常年行走冰川的人都知道,来这种地方最好是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不容易掉队。

“你也睡不着?”方宇问她。

“嗯。”

她的同伴们就是在这一带出事的,她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他们。方宇想必也跟她一样吧。

鬼使神差的,虞雪开口:“方宇,这片山坡,你觉得熟悉吗?”

“熟悉。雪地都差不多,看上去一个样。”

虞雪摇摇头:“不一样。这里……是张烁把罗微语推下山的地方。”

这句话就像一把利剑戳方宇的心口,他像座冰雕,连表情都僵住了。他以为虞雪永远不会提这件事。

“很惊讶吧,为什么我会对你说这些?”

方宇笑了笑:“你是聪明人,你对我说这些,肯定是因为你知道了什么。但是我猜不到你知道了多少,不方便接话。”

万一他自乱阵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全部。”虞雪强调,“我知道了全部。”

这不可能!

方宇瞬间猜到了虞雪的目的,她在套他的话。

但是很快,他的这种猜测被虞雪一句话给否定了:“我知道你和罗微语的过去,知道罗微语想推张烁下山却反受其害,知道张烁是你推下冰河的,知道李轩也死在你手上。”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虞雪往前走了几步,扬了扬手里的相机:“我骗了你。其实那天我拍到了视频,只不过我以为是张烁和罗微语发生争执,失手推她下去。逝者已矣,一开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可是在你问了我有没有拍到视频之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于是我把视频拿去检测了。如你所料,张烁和罗微语争吵的内容我全知道了。”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知道你和罗微语的私情?”

对啊,怎么会?方宇心一沉,伸手就要去抢虞雪的手机。虞雪猜到他的动机,机敏地躲开了。

“你抢走相机也没用,视频我备份了。”

“你想怎样?”

“去自首吧。”虞雪义正词严,“方宇,我还当你是朋友,不想你误入歧途。你去自首吧。”

“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李轩的死跟我无关。她是受了惊吓,自己失足掉入冰河的。”

“她为什么受惊吓?是因为你当着她的面把你的好兄弟张烁推下了冰河,毫不留情!”说到后来,虞雪的声音沙哑了。她很激动,她明白这个时候情绪失控对她不利。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方宇居然承认了。

“没错,张烁是被我推下去的,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是他先把微语推下悬崖的!”

“他那是自卫,要不是罗微语想害他,他不可能失手。”

“过程不重要,他杀了人是事实!”

“所以你是承认你和罗微语合谋害张烁了?”

“跟微语无关,都是我的主意。”

张烁发现了他和罗微语的私情,不除掉张烁,他会身败名裂,罗微语这辈子也就毁了。当时他不知哪来的胆子,竟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在克勒青这样的地方,偶尔发生一个意外,根本不叫意外,别人也不会往这方面想……

可是张烁已经对他有防范之心了,他不能轻举妄动。他把这个想法告诉罗微语的时候,罗微语吓了一跳。他废了很大的心思,好不容易才说服罗微语听他一次。

“只要过了这关,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他握着罗微语的手,在她耳边低喃。

就像是一个咒语,他们三人都被推向了无尽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