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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世森接过茶盏, 却撂在几上, 一口没喝, 平静问:“病还没好?”

许氏陪坐一旁, 以帕掩嘴咳嗽数声,揉了揉额头,皱眉答:“喉咙疼得很,头晕脑胀的。唉, 年纪大了, 身体越发禁不住风寒,总是着凉。”

姜世森微笑着说:“可听你方才吩咐下人翻找银票时, 嗓门明明挺响亮的, 不像是喉咙疼。”

“你——”许氏愣住了, 惊疑不定,细察丈夫神色, 解释道:“妾原是喝了药在歇息, 因下人禀告筹办端阳节,便叫丫鬟开匣取银子,才发现银票不见了的。记忆中你从不碰银钱, 妾便误以为失了窃,没法子,只能挣着起身一探究竟。”

姜世森敛起微笑,定定盯着继妻, 久久不发一语。

许氏被看得心里发毛, 想了想, 忙关切问:“你今天去郭家,瞧见玉姝了么?她怎么样?唉,我早就想去探望,偏偏急病了,多走几步便头晕眼花。明儿一早,无论如何得去送送她!”

姜世森紧握扶手,不答反问:“许氏,你可还记得、当年初见玉姝时说过的话?”

“啊?”许氏再度一愣,手心冒汗,瞬间明白了失窃银票的去向。她定定神,竭力冷静,状似怀念地答:“当然记得。那一年在园子里,奶娘把玉姝抱给我看,彼时她不满两岁,白白嫩嫩,粉雕玉琢的,不哭不闹乖巧极了。”

姜世森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提醒:“当初,你亲口承诺,待玉姝将视如己出。”

许氏藏在桌下的双手用力交握,点了点头,“没错,妾——”

姜世森蓦地忍无可忍,“嘭~”拍案而起,厉声大吼:“视如己出!视如己出!”

“依我看,你怕是不懂‘视如己出’是什么意思!”

“玉姝明早要被流放去西苍了,一别不知何时能重逢,我真担心她体弱多病撑不住、客死异乡。你倒好,只顾着给玉姗办及笄礼?办端阳节?”

“玉姝险些自缢身亡,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许氏心惊胆战,仓惶起身,踉跄后退几步,紧张道:“有话好好说,你今儿是怎么了?大喊大叫的,仔细气坏了身体。”

姜世森喘着粗气,举拳连砸桌面三下,颤声质问:“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谁才是一家之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没有我不清楚的!”

“你、你什么意思?”许氏不停后退,直到贴着墙壁。

姜世森一脚踹翻圆凳,瞪视继妻问:“你大哥去年升为刑部郎中,是不是他事先告诉了你靖阳侯府要倒?”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许氏热泪盈眶,一口否认道:“大哥怎么可能向我透露朝廷公务?你无凭无据,信口诬赖人!”

姜世森暴跳如雷,从牙缝里吐出字,压低嗓门说:“那是因为他知道你把玉姗许配给了弘磊!你一贯偏疼亲生女儿,只要不出格,我便包容。但万万没料到,当你得知靖阳侯府将倒时,不敢退亲,为了保全玉姗,竟把玉姝推进了火坑!”

说话间,他几个大步,高高扬起右手,“啪”地一下清脆响亮,狠狠把拒不承认的继妻掴得倒地。

“啊——”许氏狼狈摔倒,呆了呆,捂脸大哭。

姜世森脸色阴沉沉,冷冷告诫:“若非看在你给姜家生育了两个儿子的份上,我绝不谅解。再有下次,你就回许家去,我另娶新填房。”

“这个家,由我做主,不容任何人胡作非为!”语毕,他拂袖而去。

徒留许氏躺在地上,痛哭流涕。

片刻后,姜家次女姜玉姗白着脸,暗中目送父亲走远,从藏身处站起,对贴身丫鬟说:“你俩守着门,我进屋瞧瞧。”

“是。”

姜玉姗心急火燎,提裙飞奔而入,定睛一看,登时双目圆睁,忙蹲下搀扶,惶恐问:“娘,您这是怎么了?谁打的?难道是父亲?我刚才见他怒气冲冲地走了,吓得没敢上前请安。”

许氏嘴角破裂流血,被搀起后跌坐圆凳,一把搂住亲生女儿,泣道:“姗儿,娘为了你,把你父亲得罪狠了!”

“怎、怎么?莫非他知道了?”姜玉姗惴惴不安。

许氏点了点头,脸颊火辣辣疼。

姜玉姗咬咬唇,心烦意乱,懊恼道:“知道了又如何?郭家不是没被判斩刑么?流放而已——”

许氏捂住女儿的嘴,头疼道:“快闭嘴!今后,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不准提这件事。”

“哼。”姜玉姗冷哼一声。

许氏看着女儿,叹道:“你自幼娇生惯养,不曾吃过一点儿苦,娘实在舍不得——唉,罢了,不提了。幸而顺利保下了你。”

姜玉姗撅了噘嘴,闷闷不乐。

“近日小心些,无事少出房门,以免不慎惹恼你父亲。”

“哦。”

“等过了这阵子,娘再给你另挑一个青年才俊。”许氏拉着女儿的手,教了又教,哄了又哄。

娘家上房鸡飞狗跳,姜玉姝全然不知。

此刻,她正坐在床上,埋头把银票分成两份,小心塞进油布钱袋里,递给丈夫一份。

郭弘磊站在榻前,不肯伸手,“岳父给的,便是你的体己,给我做什么?你自己收着。”

“知道吗?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姜玉姝严肃道。

郭弘磊剑眉微挑,“鸡蛋?你饿了?”

姜玉姝扑哧一笑,乐不可支,笑得倒在枕头上,“我不饿。我的意思是:假如银票都在我身上的话,万一出意外,譬如丢失或遭抢,就全没了。但假如咱们分别保管一半,就安全多了。”

“言之有理。”郭弘磊莞尔,俯视笑盈盈的妻子,缓缓道:“可我对随身携带的财物一向不大留心,恐怕会把银票当鸡蛋似的弄丢,也未可知。”

姜玉姝愣了愣,一咕噜坐起来,探身伸手,硬把钱袋塞进丈夫怀里,郑重叮嘱:“二公子,请您收好了,这可是我的体己。”

“万一丢了怎么办?”郭弘磊抛了抛钱袋。

“嗯……你看着办。”姜玉姝打了个哈欠,谨慎收好银票,挪到床里侧躺下,拉高被子闭上眼睛,佯作毫不紧张,轻声说:“好了,不开玩笑了。那些银票是盘缠,随你怎么用,不够再和我说。”

其实,郭弘磊一靠近床,她就十分尴尬。

明明是正经夫妻,却总有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不自在感。

郭弘磊抛高钱袋,伸臂一把攥住,正色道:“倘若丢了,郭某十倍偿还!至于盘缠你可放心,郭家虽倒了霉,但幸而有几个热诚亲戚,慷慨解囊,前天我已托舅舅派人先行打点驿所去了,尽量让家人少吃点儿苦。”

“真的吗?太好了!不过,那样合适吗?”姜玉姝转身侧卧。

“只是让驿所按规定供给食物和水而已,避免遭克扣。”郭弘磊吹熄烛火,黑暗中放下帘帐上榻,躺在外侧,盖上另一床被子。

他敏锐察觉,自己刚躺下,妻子便悄悄往被窝里缩,只露出鼻子以上。

“睡吧,明儿要早起。”

姜玉姝“嗯”了一声。

此后,两人再无交谈。

直到半夜里,郭弘磊忽然被拍醒!

万籁俱寂,皎洁月光透进窗纱,昏暗中,他发觉一只白皙纤手横过自己胸膛,而纤手的主人已经把被子踢到床尾,夜里凉,她冷得蜷在自己身边。

郭弘磊揭开自己的被窝,轻轻盖住枕边人。

睡梦里,姜玉姝感到了温暖,下意识靠近,不自知地贴着一具结实躯体。

郭弘磊浑身紧绷,暗自克制,一动不动。

次日,姜玉姝动了动,茫然揉揉眼睛后,眼前是丈夫的肩膀,两人挤在同一个被窝里!

怎么回事?

我的被子呢?半夜又不小心踢了?

从未与异性如此亲近过,她心如擂鼓,轻手轻脚地下床,火速穿戴整齐离开里间。

床上,郭弘磊睁开眼睛,目光清明,炯炯有神。

外间

姜玉姝落座绣墩,刚拿起梳子,房门便被叩响,传来陪嫁丫鬟翠梅的嗓音:“少夫人?”

“进来吧。”

门被推开,翠梅与小桃都端着温水与帕子等物,各伺候各的主。

“姑娘,昨夜歇得可好?”

面对深刻了解“自己”的贴身侍女,姜玉姝温和答:“还行。”

“唉,姑娘真是受苦了!”翠梅手脚麻利,熟稔服侍洗漱、梳头,耳语说:“成亲那天,您一时糊涂做了傻事,老夫人生气极了,当即打发奴婢们跟着嬷嬷学规矩,直到昨晚,才允许奴婢继续伺候您。”

姜玉姝轻声问:“其余人呢?”

“老夫人说她们不够伶俐,让接着学规矩。”翠梅不无抱怨。

唉,怪我做了糊涂傻事,害得你们挨责骂。”姜玉姝叹了口气,却暗忖:幸亏只有翠梅一个,假如四个陪嫁丫鬟齐聚,我倒怕露馅。

卯时二刻·天色渐亮。

靖阳侯府门口乌泱泱一大群人,其中有即将被流放的罪民,也有送行的亲友。

姜世森小声告知:“陆老先生看了信后,撑着病体,连夜赶去求见宁王殿下,我同行,在旁也帮腔几句。但不知宁王肯不肯出手。”

“岳父如此劳心费力,小婿感激不尽!”郭弘磊躬身道。

“两家既结了姻亲,便是应该的,别见外。”姜世森看了看天色,把一包碎银及铜板交给女儿,嘱咐道:“这个你拿着,路上做盘缠。”

“谢谢父亲。”

流放边塞,既是骨肉分离,也可能是死别。

姜世森昨晚翻来覆去,彻夜未眠,两眼布满血丝,谆谆叮嘱:“西苍路远,途中务必珍重,无论如何,总要好好儿活着。”